民国十年,秋意初透北京。紫禁城的飞檐在暮色中沉默,而前门外的喧嚣却刚刚启幕。人力车的铃铛与西洋汽车的喇叭声交织,穿长衫的遗老与着西服的新贵摩肩接踵,这座古城正处在一种奇异的撕裂与交融中。
雨莲祠会所内,灯火通明,丝竹盈耳。陆瀚齐一身英伦精纺的三件套西装,修长身形倚在黄花梨官帽椅上,指间一枚素面铂金戒折射着吊灯的光。他刚从德意志回来不过半年,一口流利的德语比京片子更利索。
他做军火生意,玩的是火硝与白银的交易,此刻坐在这氤氲着水烟与茶香的老式戏园里,陪几位身着灰呢军装的要员周旋,于他,不过是另一种形式的谈判桌。
“陆先生久居欧陆,怕是不耐烦这咿咿呀呀的旧调吧?” 身旁的警备司令部张参议端着盖碗,笑问。
陆瀚齐唇角牵起一个得体的弧度,未置可否。他确实不懂戏,那紧锣密鼓的节奏只让他觉得喧嚣,直到台上一声清越的箫管破空,幕布徐徐拉开。
一个身着月白凤纹裙帔的身影,踩着碎步翩然登场,是《游龙戏凤》里的李凤姐。
台上的“她”,一张脸被油彩勾勒得精致绝伦,却掩不住骨相里透出的清隽。最慑人的是那双眼睛——并非纯粹的杏眼或桃花眼,眼尾微垂,天然一段风流态度,睫羽长而密,在眼睑下投出浅淡的阴影,看人时仿佛含着水雾,眼波流转间,却有种冷泉般的澄澈。唇色被点染得秾丽,偶尔启唇,能窥见一点点洁白的兔牙,和艳丽的面容相比显得有几分稚气。
“哟!今儿是玉老板反串李凤姐!” 张参议倾身过来,压低嗓音,带着某种心照不宣的意味,“这玉老板,本名叫林濯玉。他可是个妙人,昆曲传字辈的底子,平日里的《玉簪记》清雅绝尘,等闲请不动,没想到,今日也能在这儿瞧见他唱这路戏文……” 他话语顿了顿,留下暧昧的空白,旁边几位军官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有人接口,声音带着酒后的浑浊:“戏子终究是戏子,扮得了神仙,也得下凡陪咱们乐呵,陆先生若是有意,回头让他去您府上唱个堂会,也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这些粗粝的话语像砂纸磨过耳膜,陆瀚齐在欧洲歌剧院见识过对艺术家的礼遇,此刻听着,心下无端生出几分腻烦。他的目光胶着在台上,那“李凤姐”正与“正德帝”调笑,身段软媚,唱腔甜腻。可陆瀚齐却分明看见,那水袖翻飞间,一股清刚逸气破茧而出,在那刻意营造的烟视媚行之下,绝非取悦他人的姿态。
这人,不是池中物。陆瀚齐心下断言。
他不懂戏文典故,却精通识人:眼前这人,像一幅被错置于市井的宋人水墨,笔墨间的气韵,与这满堂的浮华脂粉格格不入。
戏散场,军官们吆喝着转战酒局,陆瀚齐却寻了个由头脱身,脚步不由自主地迈向后台。
后台通窄,空气中浮动着刨花水、香粉和一丝若有若无的药草气味。他一眼就看到了坐在斑驳镜前的玉老板,头面已卸去大半,鸦羽般的短发垂落额前,几缕汗湿的发丝贴在白皙的颈侧,他正微微仰头,用一块素白手帕擦拭颈间的油彩,侧脸线条从下颌到喉结,流畅得如同一尊易碎的玉雕,镜中映出他低垂的眼,褪去舞台的华彩,那眼神空濛而倦怠,像雨后的远山。
“林老板。”陆瀚齐出声,嗓音在嘈杂中显得格外沉静。
林濯玉动作未滞,连眼睫都未曾颤动一下,仿佛他是空气。
陆瀚齐不以为忤,上前两步,停在一步之遥的距离:“在下陆瀚齐。方才得观雅音,风姿卓绝,令人心折。”
林濯玉终于从镜中瞥了他一眼,那目光极淡,清澈,却毫无温度,将他从头到脚那身昂贵的西式行头审视一遍,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下弯了一下。
“陆先生,”他开口,嗓音因卸去戏腔显得有些低哑,却字字清晰,如同玉珠落盘,“《游龙戏凤》本就是迎合看客的俗伶戏码,当不起‘风姿卓绝’四字。您谬赞林某了。” 话语里的疏离,砌成了一堵无形的墙。
陆瀚齐纵横商界,惯见逢迎,何曾被人如此直白地拒之千里?一股微愠混着更强烈的兴味涌上心头。他放缓语气:“林老板过谦了,陆某虽不解音律,却也看得出,您身上有种……超拔于这方舞台的气度。”
林濯玉闻言,缓缓转过身来,正眼看向他。那张洗净铅华的脸,在昏黄灯光下近乎透明,唯有一双眼睛,黑得纯粹,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却仿佛能洞穿人心。
“来听戏的军爷商贾,”他语气平直,无悲无喜,“大多都说过类似的话。陆先生若没有其他指教,请恕濯玉不便奉陪了。”
语毕,他径自转回,对镜继续拆卸耳坠,留下一个清瘦而决绝的背影,将一切喧嚣与试探都隔绝在外。
陆瀚齐伫立原地,生平首次,在一个“伶人”面前,尝到了被彻底无视的滋味。他看着镜中映出的那张淡漠侧颜,一股混合着挫败与强烈征服欲的火在心底点燃。
林濯玉。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个名字,仿佛要将它刻进骨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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