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的光,暖身又暖心。
温璞只记得自己做了一个很长的梦。噩梦?美梦?梦境里的一切犹如薄冰片雪,随重生的太阳悄然消融。
对于九岁的孩子而言,哪怕能回忆起什么,也不过徒增无知的烦恼。
如今她烦恼的是崔阿姆喋喋不休,耳提面命、反反复复地告诫,简单地把生病归结于饮食不当的缘故。
“小小年纪,竟敢学大人喝酒。”
崔兰芝很生气,也很懊恼。
“小爪子就该剁咯,看你怎么偷跑蹦跶。”她没好气道。
“阿姆,阿鷟知错了嘛。”温璞羞答答地眨眨眼。
“你呀,好了伤疤忘了疼。”崔兰芝感觉无奈,青丝化雪指日可待。
这孩子调皮,随情随性惯了。
最要命的是爱玩捉迷藏,又往往能逃脱掌控,一时半会还真找不到她的身影。
左右之人无不跪求,在侍者、暗卫找到她的空隙,千万别出差错。
真是越怕什么,就越来什么。
这次,趁她昼食后必定小憩无法时时刻刻看顾之际,伪托要与新结识的小友一起阅览志怪小说。微微敞开门窗,隔着屏风,远远打发侍从在屋外,偶尔青衣小鬟端上茶饮,回禀道一切安好、其乐融融。
谁知早已暗度陈仓,跑出去胡闹了。
直待日影偏斜,她担忧小女郎少食多餐饿得快,备好糕饼去瞧,才发现屋内不见熟悉人影,仅有两小童一脸惶恐地跪地告罪。
她忙去告诉郎主,可郎主正巧有事。
无奈下,先派暗卫追查踪迹。好等郎主有空,再将毫末详细上报。
原本见自家小女郎平安归来,众人稍稍宽慰,不料小女郎毫无症状地突然晕倒。这病来得迅猛,反复高烧,始终陷入昏迷。大夫都说身体无恙,可能累着了。明显是胡扯啊,路上天天坐马车,抵达后日日养尊处优,怎么会累着?
说成惊吓过度还算差不多。
尽管那间食肆做得很干净,但他们世家高门培养出来的精锐也非庸庸碌碌之辈。
当崔兰芝站在一旁听到“死了人”,嗓子眼差点蹦出一颗心脏,再得知仆从诽谤一事,脸色更是煞白。
她也能感受郎主身上腾起的那股怒气与杀意。
崔兰芝既心疼又惊惶,在想到什么后,心情愈发凝重。
担任保母近十年,她隐约明白:郎主最器重长子,爱屋及乌,对其遗腹子呵护有加。不过,还有别的缘故。
她发现:谁敢伤害小女郎,必遭轻重不同的“天谴”。
曾经不是没人嘴碎,某次被小女郎听了去,回屋好奇问阿姆什么叫做“偷情”。幼童不懂,但大人们懂,两岁的幼童虽懵懂,却也敏感,能从大人的动静中感觉到了委屈。
“哇”的一声,哭了,也病了。
可不待家主采取雷霆手段来整治,那些人无一变成了哑巴。
郎主亦发现了某种规律了吧。
危及小女郎安康,才会降临“天谴”。
说是“天谴”,也柔和。没有掀起风浪,没有株连性命……真是仁善啊。
那么这次呢?
瞭过小女郎脖颈处的细微伤痕,崔兰芝竟隐隐期待“天谴”劈死那帮鬼祟。
当然,郎主也会出手。
毕竟顺势查出了其他辛秘。
只不过有所忌惮与保留,并没有下死手,彻底剿灭背后势力。
崔兰芝到底经历过残酷斗争,察言观色、分析利弊,比其余两位保母,思考得鞭辟入里几寸。
同样的明白人,结束了道不同不相为谋的试探。
“据悉,赵主另派大吏私访辽东,窃以为温司徒最合适。果然如此。”
“食君禄,忠君事。曾经誓死追随宰父氏,效忠大齐,阻击镝奴、羯胡的太原温氏,为门户计,还不是随大流地降了。”壮年男子语气平淡,略带沧桑,并无一丝讽刺。
全然是出于真心的理解。
慕容轨本着知己知彼的善意,好心告诉身边的少年,“温祥早年从戎,持节领护,抚绥胡族,历任镝奴中郎将、护羌校尉、护乌桓校尉、度辽将军,戍卫边塞,广置屯田,修治沟渠、城郭坞壁,颇有一番功绩。即便今时今日,辽地的韶人也好,胡人也罢,多少会给他几分面子。”
额外之意:别轻举妄动。
南渡江左的肱骨大臣温屿温侍中,在温祥面前也得自谦一声“晚辈”。
“多谢伯父提点。”
“不敢当。”那语气略冷。
并缰而行的玄衣少年神色恬然,对此毫不在意。
绿瞳略沉,只道:“六旬老者奔波,替赵主收拢人心,想来朝中无人好用,实属无奈之举。”
“呵~”
壮年男子笑得有几分讽刺,“无须我们烦恼。”
赵主先前任命的宗室大臣贪婪好色,不仅没用还惹事,而新任太守又威望不够,寻常时候可以镇守一方,特殊时期则勉强不来。
“公孙氏世代经营辽西,公孙载有谋谟之勋,又得温司徒参与辅佐,辽西如今相对安宁。不出意外,暂时你我都拿不下这块沃土。”慕容白执鞭,遥指远方岑峦与平野。
他刮擦指上骨韘,语气缓缓道:“手段高明且豪横。”
此行,赔进不少人。
食肆上下获罪入狱不算,其余插在白狼城的暗桩细作,无论是慕容部还是段部,亦或者……竟莫名消失,生不见人死不见尸,毫无蛛丝马迹可查。
然而两天后,又全部安然出现。
好巧不巧,正是那小女郎苏醒之日。
而问及来龙去脉,众人只道睡了过去,不清楚这几日身处何方。
“幸好未伤及他孙儿一根汗毛。”
慕容轨想起此事,仍是愕然。
能做到这种程度,简直匪夷所思。
就为了那颗凤凰宝贝蛋?
难说真要掐死了她,他们能否全须全尾地离开。
慕容白更是记忆犹新,因未能制止那名仆从吞毒自尽,阿六敦心里窝火,锋利的匕首轻易地割伤无辜羔羊的柔嫩肌肤,细细地沁出了几点血珠。
那一刹,眩晕涌如潮,恍惚以为自己身处悬崖,随时可以跌入无尽荒落。
待稳定心神,他凝视,又怀疑自己所见的真实:阿六敦瞳孔涣散,周身似泛起淡淡诡谲之光。
好像濒临生与死之间的,不是手无寸铁的羔羊,而是他们。
“小郎君,你也在呀?”
小女郎浅笑,在没反应地上躺着一具尸体前,眸子依旧出奇的明亮而纯净,甚至有一丝弱弱的欢喜。
阿六敦避开视线,唯独匕首不动。
事后才知,他家五郎不过困惑了一下,一时没认出眼前的黄口小儿,曾是自己前段时间轻佻过的对象,故而有些略感熟悉的荒谬。
“阿干,就这么放了?”
阿六敦不愿承认,其实自己也没忍心伤害她。
初苞的花骨朵,衔了晨露的馨香,怎么舍得夺去绽放的机会。
她很迟钝,死了人都能慢慢地发现。
连累着他也丢了机敏。
刺出血来时,他就收住了攻势。
然而,没来得及多想,一股寒颤已从脚底直冲心尖,冻得他四肢无力,心跳声轰破昏沉的脑海,嗡嗡耳鸣水波般地推开,仿佛叹息,仿佛警告。
思绪震荡之际,手上的匕首烫得险些握不住。
阿六敦不愿承认,自己为何怯缩了。
好在他的阿干给了一个恰当理由。
“她发誓不会说出去。”慕容白淡然道。
旷野的狼信不过陌生人的誓言,但杀她也并无多大好处。一则她年幼还没马背高,二则身份不似寻常门户的娇娇儿,三则她对他们也算有恩。
不过,即使知晓她的来历,明确后续所遭遇的风波与太原温氏有关,慕容白总隐隐事情没那么简单。
他阖目,转瞬将沉沉思绪清扫而空,侧首敛眉,又尝试再劝,“父王常念手足之情,爱惜伯父才能……”
慕容轨不置可否,打断道:“我既然选择出逃故土,投身依附段部,便再无返回之理。贵国之存亡,与我一介布衣有何相干!我来白狼城,愿与你相见,不过替段部探听虚实、出谋划策,并非为了私心。段部厚待我不薄,我岂能当那反复无常的阴险小人。”
“伯父言重了。”
慕容白拱手,流露可惜之情,“段部和慕容部同属鲜卑,本该和睦……”
“多说无益。”
暖风徐徐,吹不散眉目间的惆怅之色。
慕容轨冷笑,“保不准有朝一日,你劝我之语会应于己身,届时,你便知我今时今日处境,内心又会有多少感怀之情。”他压根不想聊下去,也不愿提及往事。
至亲又如何?
利益面前不值一提。
段部、慕容部、兰部、宇文部、默部、拓跋部……都是鲜卑。
鲜卑,源于古東貘族,亦东胡族。
与另一支较为强大的力量:高句丽,本是同根生,但因地域迁徙等缘故,逐渐语音不通、风俗迥异,矛盾丛生致使冲突不小。
很久以来,各支各部,时而你死我活,时而如胶似漆,彼此联姻或攻伐,永无常态。
“渴侯仁厚,比你父王大度容人,可万一他早逝,谁能真心待尔等异母兄弟?”
慕容轨问了一个尚且不用面对的问题。
去年,他的好弟弟建立了燕国。
可他内心并无多大波澜,骄傲?还是欣慰?
这个新生的小国,会强大吧?就像壮年的成狼可以咬死衰老的头狼。可强大后,又能维持多久?
慕容轨不敢乱猜。
想那天下正统,宰父氏建立的大齐国祚才多长,便被曾经轻视非常的胡族打得犹如落水狗,丢了半壁江山,苟延喘息在南方。
皇位继承人与辅政大臣不得其人,是较大缘由。
熬死英明的,册立无能的,一步错步步错地推动了诸王之乱的爆发。
先窝里斗,再大崩溃。
临别前,慕容轨追问:“倘使有一天,你的兄弟嫉妒你的才华,厌恶你的功绩,盼你早死,又要你卖命,阿郎啊,当你退无可退,会选择引颈待戮,心甘情愿地奉献一切,还是选择还自己一个自由?”
慕容白沉默,目光掠过浮云,又重落远处的城阙,不知思忖什么。
“不要只追求‘我的成功’,而要追求‘我们的成功’”。男人要强大,才能配得上心尖尖的人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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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鲜卑之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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