涉夜干射中了温璞。
原本志不在此,谁料这个都没马背高的崽子竟然替温祥挡下了杀机。
一箭穿心。
没人怀疑她还活着。
宇文部猛将箭无虚发,劲道可以将树干剜出一个深洞。
乱箭射死了许多人,多一个她也不奇怪。
被众人拉走前,温祥望了最后一眼。
小小的人儿静静躺在角落,风吹不起她杂乱的发丝。
一息、两息、三息,不见丝毫颤动。唯有雨丝绵绵刮过她的眉,轻轻挂在细长微卷的睫毛上,稳稳当当,不堪重负了,落入积水的坑,然后泛起浅浅涟漪。
真安静啊。
他的小孙儿难得娴静。
睡梦中都还会踢被子呢。
她那么爱净喜洁,怎么容忍自己趴在污泥里,**、脏兮兮的呀。
阿鷟死了。
事实无须言明,温祥明白,也接受。
人死了就是这样,不管你愿不愿意、承不承认,死了就是死了,她不会再冲你笑了。
事实摆在那里。
他只恨自己垂垂老矣,为何依旧耳聪目明,将一切详详细细地收入眼帘。
恨啊。
他后悔。
不该纵容她来辽西。
起雾了。
投石车彻底毁坏武库的墙,弧弓半藏在籍幕、大楯后,有条不紊,徐徐推进,绞杀一切抵抗力量。
鲜卑的将军与韶人的臣子,敌人与守卫,彼此之间仅隔一座空旷不再的中庭。
雾气笼罩每一个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的战场,他们必须瞧清楚身旁是敌是友。
段屈云脸色阴沉,死死盯着远处那团阴影,那里面躲着一群韶族官僚。
刺史李蒙分兵去夺易京,不在意料之外。
昌黎郡守苦守白狼城,正常不过。
……
在与宇文部合谋前,他们推演过好几回。
拿下辽西,重现辉煌。
如果不曾拥有,便不会滋生太多遗憾,更不会助长执念如烈火烹油一般燃烧。
但没想到自毁长城,乞特真那混小子自以为首领之子,跋扈无礼也罢了,怎么敢趁醉淫了段合的爱妻。战士军前半死生,哪知后方家眷遭遇了什么非人待遇。
段合直接叛变。
首领不查,决策又接连失误,给了那些伟丈夫机会。
左右长史刘群、卢谌、崔悦等人闻风而动,果断封存府库,遣使向赵主请降。
至于首领大人——段护辽,早跑远了。
段屈云气得肝肺疼,得知赵国几路人马进展顺利,更是心慌意乱,准备弃城逃往险要之地,整合军马以图来日。
涉夜干却来增援了。
“临门一脚,武库即将告破,白狼城及整个昌黎郡,岂非我等掌中之物?”
继续打下去的道理不是没有。
辽西大半还在他们控制范围内。
富贵险中求。
一个在赌,一个急需泄愤。
段屈云同意了。他真的很想杀光这群和他作对的韶人,一个个簪缨子弟,一个个狗眼看人低,一个个都是混蛋!
他深吸一口凉气,浓雾沾染血腥味,钻入肺腑,激发了最原始的兽性。
得不到就毁灭。
大不了杀光他们,给自己陪葬!
把整座城池变成一片焦土吧!
段屈云下令进攻。
一次比一次狠。
龙腾中郎满脸是血,踏过槛外治中崔茜之的尸首,带着一身狼狈,向郡守诸葛含报告最新战情——退无可退,他们快撑不住了。
武库的中庭十分宽阔,寻常时候还当做校场用来练兵。
此刻刀光剑影,缠斗拼杀,难分难舍。
生与死,一息决断。
“末将护各位逃出此地。”见众人不为所动,赵源语气分外焦虑,高喊道:“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屋内大小官吏,以诸葛含马首是瞻,龙腾中郎赵源心思活络,又上前几步,直接单膝跪地,继续劝说。熟料,诸葛含抽出佩刀,一劈,剁去了他的大好头颅。
刀锋喋血,指着那具残骸,厉声,“此乃细作。谁敢妄言苟且偷生,便是尔等前车之鉴。”
别驾公孙丰、司马袁复、从事中郎鲁艾、参军皇甫恪等人知情,赵源之兄赵艺贪生怕死,背地里出卖兵力部署给鲜卑人。郡守早已查明真相,数日隐忍不发,为的是虚虚实实,以假乱真。
如今没了用处,死了也就死了。
“誓灭贼寇为民死,何须马革裹尸还。”胸膛燃起豪言壮语,诸葛含目光幽幽,从温祥扫向其余众人,施礼道:“还望诸公屈尊,将就此地,视作沙场……”以死殉节。
温祥面无表情,花白胡须中却笑出声来,“老夫戎马倥偬,能得诸位忠臣名士相伴终了,不枉此生,岂不快哉。”
大势已烈,只手难撑。但因尽守戍边之责而亡,看在这点忠心上,赵主应该会善待他太原温氏一族吧。
阿鷟啊,等等大父。
黄泉相见。
也许还能见到你阿耶和阿娘。
“好!”
诸葛含整肃衣冠,高声喝道:“涉夜干转圜归来,必定已杀退援兵,城池为贼虏侵占,烧杀掠夺之暴行,罊竹难书。我等无颜面对黎民百姓。与其坐以待毙,不如放手一搏。”
“剩余人马全部出击。”
他下达最后一道指令。
众人神色决绝,不再等谁来力挽狂澜。大不了一死,搏一个忠烈美名。他们内心激烈冲荡,纷纷抽出佩刀、佩剑,或捡起趁手兵器,毅然涌向门口。
涉夜干见之,大喜。
城内百姓奋起反抗,有他们宇文部的功劳。
段护辽吸取教训,不敢像从前那样做得太绝。段合仰慕华风,礼遇世家雅士。段屈云是莽夫,但不蠢,又听话。
目的是占据白狼城,拿下昌黎郡,而非涸泽而渔,得到一片城郭崩毁、门户倾覆的废墟。
原本段部麾下将士,不烧杀,不劫掠。
但所谓“福兮祸之所伏。”
宇文鲜卑的支援,是要获取酬劳的。远在代郡的段合、亦或近在昌黎的段合,阻止不了宇文部的恶劣行径。甚至因为没有更高级别的约束,宇文部还成功带坏了段部自己的士兵。
历史没有如果。
只是,如果段部进城后,能与百姓约法三章,封存府库,秋毫无犯……抵抗会弱些,也好让国之僚属们半推半就着顺坡下驴。
可谁能说得准呢?历史没有如果。因为时光无法逆转。
普适的认知: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光阴不可逆,冬去春来,四季轮回不歇,一年复一年,时光从不溯源。故而凡人惜时,衰老时怀念青春年少。
不过事无绝对。
“唉~”
有人在叹息。
“我的栖息地,广袤的空间与无限的时间。”
宛如吟唱,哀婉凄节。
“我祝福你,朝生暮死的蚍蜉。”
淡然笃定,焚香缠绕一丝浅浅的释然。
语气悠然却又隐含告诫意味,“踏出临界点,我将离开作茧自缚般的囚牢,赠予一切。而你,不要犹豫,也不要以为这是命运的眷顾。”
雷声间歇着远去,雨水滋润不倦,氤氲一片凉意。
令人哆嗦。
继而有了被冻醒的迹象。
温璞做了一个梦。
像鸟儿迁徙,飞往自由的山峦。
天地如此辽阔,芳菊林耀,青松岩列。正欢喜,却听身后有猛虎追赶,咆哮、惊吼,震彻西东。
不怕,走兽化作不了飞禽。
她鼓励自己。蓦地,心一乱。是什么夺走了她飞翔的力量,害她从空中直直坠落。
楝花簌簌,敷上深可见骨的伤口。
拦不住,鲜血依旧流了一地。
仿佛山踯躅密密绽放。
她是要死了,对吗?
温璞颤栗,不知为何竟癫狂起来,痴笑不已。
无知无觉的时候,有谁抱起了她。
“我劝你什么都不要做,你需要时间恢复,我亦必须如此。”
暮云叆叇呈现麒麟竭之色,缓缓凝固成模糊人影。
轻声哄她,“别怕,你不会死。”
“睡一会儿吧,你应该好好休息。”
“睡吧。你累了,请放松心情,沉沉睡入梦乡吧。”
“别怕,醒来一切照旧。”
好温柔啊。
是谁在哄她入眠?
她应该听话的,对不对?
这些时日太难熬了,饿晕了,痛惨了,哭累了,令人疲倦至极,眼睛无力睁开。
然而累日积压的恐惧、无助、忧虑……又迫使她不敢陷入无意识的被动之中。
片刻宁静过后,她听见了自己的心在跳动,好似冗长的回声,真实,沉闷、刺疼,一重复一重,催动血气延伸至无穷,流转五脏六腑。
眼耳鼻舌身意,逐渐恢复。
她静静凝视,瓦砾下,真有一朵山踯躅。
浸润于霪潦成灾的雨水里,染了荒庭的红,冷了乌云来遮的影,盛开出一种诡谲的味道,仿佛从沙场漫溢而来的鲜血,闻着令人作呕。
“唉~”
低吟浅叹,莫名熟悉。
聆听这烦人的叹息,温璞很难受很难受,除了惆怅,还剩下一股屈辱。
她活动手指,腹腔开始抽搐不断,猛然起了力气,给了她翻身的机会。
终于,仰天长望。
尚未欣喜,又忍不住呕出一口鲜血,顿时喷洒了整张脸。
“再次提醒:踏出临界点,一切不可回头。我将按照遗嘱,赠予你一份介于幸与不幸之间的礼物。请你,务必谨慎小心,不要以为这是命运的眷顾。”
忽然一只手从深衣广袖中探出,轻抚她咳嗽微痒的喉咙。
“要碎了。”
手的主人说着奇怪的话。
温璞忐忑,是什么要碎了?心绪盘旋变化犹如一盏转鹭灯,强烈而不安,驱使她要追问个明白。
轻颤眼睫,努力睁大的双眼终究撑不下去。待重新抬眸,温璞微愣,眉梢不由舒展,竟失了神。
仿佛掀开朦胧纱幕,透过一丝辉光,瞻仰一尊由乌木沉香雕琢而成的神像。
美得不可方物。
千百种赞美,或许唯有“倾国倾城”一词配得上他。
好喜欢那双眼睛。
湿晕一抹欲聚欲散的雾气,独留澄净明冽的颜色。浮岚凝夜紫,深邃而平静,正静静凝望着她。
他的眼眸里只印着一个小小的她。
男子也很温柔,拥抱她,扶起她,揽住她的肩膀,使得她可以半坐直身。
“你是谁?”精神不济,温璞勉力保持冷静。
然而那人不再言语,光影明灭之际悄然无踪,不做多余事,不说多余话,便已凭空消失不见。
恍恍惚惚,难道她身在梦乡而不自知?
温璞尝试动动腿脚,一踉跄,险些重重跌倒,膝盖离地面仅半寸的间隙,幸亏手掌强撑住了躯体。
指尖陷入泥泞,蜷缩又舒展,碰触到一件冰冷武器。
是把枪。木棍上嵌寒铁,中缀一只断臂。
温璞大为震惊。一惊,人便清醒过来。弹指间,四周嘈杂声涌入脑海。
不是梦!
厮杀仍在继续,她就处于这片沙场之中,刺耳的撞击犹如一根根柴火,煎熬出愈发浓烈的血腥味。
中箭前,她进入武库署,立于楼阙下。
中箭后,无人带走她。一无机会,二无必要,三没能力。人人朝不保夕,又目睹她被一箭穿心,想当然以为她已毙命……而涌进来的敌人,也不知是谁无心插柳,随脚一踢,坏心办好事,把她赶到了由坍塌墙壁而搭成的角落里,以至于没被踩成肉泥。
她还活着,那祖父呢?
顿然,遑急之情充盈内心,颤了颤,呼吸急促,温璞匆忙去寻。
从茫茫白雾一眼找到了祖父。
屋外门口,一群人在与敌人对峙。
中间盖了一座尸山血海,一层又一层,密密麻麻,分不清谁是谁的兵。
“大父~”
细若蚊蚋,没有惊动任何人。
嗓子沙哑难受,人又气虚体弱,但她认为自己有力量,可以走过去。
长缨在手,温璞起身。她握紧那柄可以代步的“拐杖”,忍耐胸口几近麻木的钝痛,努力挺起腰板,轻飘飘地开始她的征程。
近一点,再近一点。
好冷的雨啊。每次睁开,眼前的世界仿佛又暗了一分。而她要在天黑前,走到祖父那里。
她哆嗦着,鼓励自己:慢慢走,总会到达终点。
坚持一下,再坚持一下就好。
祖父,等等我。
温璞艰难呼吸,雨水往下落,攥紧她衣袖似的,拉她往下沉。每一步,都倍加费力而细弱。她气虚喘喘,咬了下唇,抬了眼皮,又继续前进两步。
一个小目标,两个小目标,三个小目标,每一段小路程,只有一个最终方向。
她执着要去祖父身边。
祖父,你等等阿鷟。
阿耶、阿娘不要我了,你也不要我了嘛?
阿鷟害怕……
温璞簌簌落泪,眸光微黯,复又漾起希冀的光芒。
她始终望向前方。
那里有她的祖父。
祖父还在。
她甚至不敢眨眼,怕一眨眼,熟悉的身影便会消失。
祖父要好好的,她以后也会乖乖的,听话,勇敢,她要走过去,站在祖父身边,一起面对那些坏人。
她要保护祖父。
就像祖父呵护她一样。
她是祖父的好孩子,好孩子应该学会照顾大人。
她要保护祖父,不能让别人欺负他,看他笑话,觉得他老了,不中用了……
“大父,等等我。”
温璞默默地催促自己,走快点,再快点,马上就可以拉拉祖父的手,向他撒娇,“她好疼啊……”疼得眼泪都没了。
天真的想法,单纯的渴望,懵懂的努力……她很傻。
知道要保护祖父,可她有这个能力吗?
挡在身前?
她能做的太少太少。
在她纯粹、胆怯的内心,涌动一种浓浓的恐惧:她不要祖父和公孙阿翁那样,躺在棺椁里一动不动。
她要保护祖父,没有人可以欺负祖父。
谁都不行!
如果又有箭矢射来,可以先射她。祖父就会没事,这样真好,没有什么比祖父好好的更让她开心了。
“大父……”
她嚅动嘴唇,将心底最深的渴望轻唤出了声音。
这次,她被发现了。
若干年后,史册记载传奇事迹。
太史令以为:皇天后土庇佑。
不偏不倚,所佩戴之玉石替女主消灾劫难。
哈哈哈哈哈,我要哭了,终于写到这里了。想得美好,就是有点磨叽。以后注意节奏快点。[爆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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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章 玉碎连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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