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鷟,这些年过得可好,可还自在?”他语气平和,带着恰当好处的分寸感和疏离感。
“咿?”温璞一时痴愣,还沉浸在“此人真美”“神姿朗彻”“五官无一处不隽秀”当中,来不及反应。
待眼睛恢复灵动,眨巴眨巴几回,大拇指的指甲不由重重在食指中节的侧边轧了一下,牵起淡淡疼痛,她才稍稍清醒。
“你,阁下……哪位?”
不怪温璞惊讶。
先前所有人都告诉她,这位散愁先生来自商山参横谷,自称与大宗师同辈。而贰肆默认了这个说法,从不多言其他。
先入为主,她虽犯嘀咕,但也逐渐接纳。
至于姓甚名谁,家世如何,师承何处,有无妻妾之类的底细,早早从旁人那儿知晓个七八分大概。
又不禁暗忖,会不会谷中某位师尊给自己换了个壳,新起了什么名号,结果一看,浑然不是自己胡乱猜测的那样。
而所有人都没解释清楚,她的同门到底有多美。美得不可方物,比她以往见过的任何人都要神采昳丽,令她这一小小人儿羡慕不已,肝肠寸断似的绞了一下。“唉~”吃再多的仙丹,也变不成他那样的绝色。
不由泛起少女愁绪。
不过此人气度沉稳,性情应该内敛,却直呼了她的小字“阿鷟”,真有同门长辈的范儿。
“阿鷟,你体虚湿气重。”散愁不答,反而提醒另一件事情。“洗去足垢后,务必擦干双脚。”话语里藏着关切。
要知整座商山,敢这般热乎热乎以长辈口吻问候她的,不超过五人。寻常人见她,或“女郎”或“女君”的喊,关系稍微亲密些的,或“师尊”或“道友”之类的称呼。
在外,她是出身一流高门的贵女。
在内,她可是参横谷大宗师的嫡传弟子,以及帛澄老法师的衣钵传承人。
谁敢冒犯她。
说是冒犯,也不对。明明出于好心。何况……如果真与大宗师同辈,她都得恭恭敬敬喊他一声“师叔”。长辈怎么叫唤,都不算是错。
可他到底是男子,当着女儿家面说这种话,很不妥啊。
温璞敛眉微挑,崔阿姆果然不在身旁,左右服侍之人也全部退出内室。
这位散愁先生有个治病的习惯——除了患者,不喜旁人在场。
“阿鷟,不管你愿不愿意,从今往后朝前徐进,莫回头。”
“我……”
“强身健体,从日常习惯改起。”
“我……”
她无法忽视对方的国色容颜,更诧异对方说辞奇怪、神情怪异,慈祥且怜悯,给人一种既陌生又熟悉的错觉。
慈,好像长辈注视晚辈。
怜,仿佛强者凝视弱者。
谈不上反感与厌恶,更理不清思绪。意随心生,心随意动,惟意动而心不动,难难难。不因不由,温璞蓦然一笑,准备与他保持分寸稳妥的距离。
如他身上这股乌木沉香的气息,远闻则清淡,近嗅则焦枯,似寒冽之雪和馥郁之花同埋于泉水之中,久而酿造一瓮玫瑰色的冻醪。醉人归醉人,不宜贪恋。
温璞垂首,复又抬眸,回答他的第一个问题:“我出生钟鸣鼎食之家,又有幸拜入两位师尊门下,不耕不织就有锦衣玉食,无需为五斗米折腰,过得比寻常人逍遥快活。或吹鸾箫,或驾鹿车。或歌白石,或诵经书。或弹琴击壤,或乘桴泛槎。或锄云种玉,或引水灌蔬。或携筐采药,或扫叶烹茶。或寻梅访竹,或赏雪观花。或簪萸饮菊,或沉李浮瓜。或开笼放白鹤,或洗耳听鸣蛙。或溪边弄明月,或洞口拨丹霞。或寻肘后经,或炼鼎内砂。犹如众星捧月,神仙日子也不过如此。”
“尘羁摆脱,樊笼撞破,向烟岚笑傲,散诞无牵挂。”散愁吟诵诗篇,颔首道:“如此甚好。”
温璞微笑,“阿鷟不爱弹琴,独独偏爱斫琴之道。为表谢意,将来亲手斫制一琴赠予先生。”
她方才拾人牙慧,引用黎贞《衡窝吟》中的诗句。
而《衡窝吟》不传于世。
泛黄纸卷一帙,似乎仅参横谷才有收藏。
大宗师偶尔会教她背诵这些精彩文章,用以陶冶情操。
而对方轻而易举,了解出处,并沿用这篇的只言片语来表示欣慰之情,可见其记性之好,更可知其身份不虚。
令人又信了一分。
似乎看穿了她的意图,散愁忽而一笑,“阿鷟,把脚擦干。该不会想和备豫子一样,落个腿寒风湿的毛病,要靠拐杖行走吧?”
备豫子,名裴回,即为参横谷四象之一。作为太一道、太平道、阴阳道之祖庭圣地,商山曾在帝王默许下,设置相应职务,方便统一管理本土教派。四象之地位,仅次于大宗师。
论理,疑惑又消散了一分。
但心里头总有一点郁结难舒。
现在还被他盯得紧张起来,温璞哼唧唧着动了动身。
吐吐舌头,也不怕害羞,将双脚从被窝里挪出,拣起一方巾帕,细细给十个脚趾头缝都抹了个干。
她有一个坏毛病:美滋滋泡完脚后,直接往被褥、鞋袜里乱踩,蹭来蹭去,权当擦拭干净了。
许是刚才崔阿姆的说教,正好被他听了去。许是侍婢端出木桶时,巧恰被他看了去。
温璞用铜匜净了手。
陶槃承接盥洗后的废水,迅速被注满成一圆清鉴,涟漪散去,可以展映面目。镜花水月,何其美好,可惜不过一场幻聚。
温璞收回目光,心神稍定,又笑道:“好啦好啦,依你所言,我照做啦。”她眉目弯弯。好奇追问:“阁下当真是我师叔?”
从年龄上看,对方大抵年近三十,最多二十七八,略比大宗师年轻些。
散愁神色平静,仿佛对一切无动于衷,不答是或不是。温璞吃不准,这算作默认还是无视。
她重新躺回被窝里,蒙面盖上,用不理不睬来表示自己的不满。
却听罗帷外传来低笑声,微不可闻,朦胧辨不清是否由他发出。
“吾名‘散愁’,取‘散闷消愁’之意。”散愁语气幽幽,“常年云游,远离参横谷久矣。恰逢与汝相识,今后合宜以师徒相称。”
猝不及防,多了一位师父。
温璞怔了须臾,眼睁睁瞅着散愁,有些疑惑。方才还“你”和“我”,一弹指变作了“吾”与“汝”。
显得格外庄重。
阴阳分男女。时人称呼女恩师为“师雅”,源自典籍“雅女”之说,意为典雅大方可担授业传道之承载者。与“师母”这一称谓相对,畴匹师雅的丈夫则被叫作师齐或师叟,前者取夫妻齐体之意,后者取年老慈祥之显。由于大宗师地位超然,温璞从未唤过一声“师雅”,平常叫惯了“宗师”二字,但实际上,也可以如此尊称。
这点,温璞没有犯糊涂。
关于师徒关系,也比一般人敏感些。
显然,对方很认真,要当她的师父。和大宗师、老法师一样,正儿八经地将她纳入他自己的嫡系行列。
不是看病嘛,怎么变成收徒了?
且别提他身份是否真实可靠,就算真有大本事,她也不要多添一位英才来管教自己哩。
在家有三位保母、祖父以及若干长辈,在外有大宗师和老法师一群人,搞得一言一行、一饮一啄,悉数大有讲究。这是怎样的贵女生涯啊。
温璞摇摇头,彼此目光轻轻触碰之际,她却呼吸一乱,顿然改了主意。
她什么表态都没有。
佯装懵懂,继续笑吟吟问:“要不要随阿鷟一同南归呀。”是虚是实,回参横谷确认真假。
而散愁正有此意。
“好。”他答得痛快。
“如今回归,自然要去探望一二。”
不知怎么,温璞觉得他话里有话。
但她实在体弱,比往常弱了几分思考能力。
那几支箭没把她射成一只死刺猬,也夺走了大半条命,否则不会昏迷一个多月,从三月底睡到了五月初。病恹恹、苦兮兮,旁人反劝她出去多活动,她都提不起兴致。
反正远游已经结束了。
没有想象中的那般美好,辽西之行充斥刀光剑影、阴谋暗杀、恩怨情仇。
很多年后,温璞才明白。没有辽西之行,也会有洛阳之行、长安之行、健康之行……那些人总会寻到机会,让她逃无可逃避无可避。
当然,这是后话。
散愁扎了针,指尖轻柔小搓,给人带起了几分困意。
温璞支颐,目光不似先前那般清明,甚至有些软绵无力。此刻神情松懈,乖巧之余,浓了一抹恬静之色。
但散愁从不认为她是一株娇弱幽兰。
他不动声色地打量。
九岁小儿面容稚嫩,性情却慧黠。历经两世,纵然记忆不存,可种种教训已融入血肉化作本能,挺过艰难险阻,比常人多了一点从容。她绝非无知无识,至少比从前谨慎。
这不算什么坏事。
散愁明白,事已至此,已无回旋余地。
基于种种原因,如今他不得不脱离,不得不现身。而在现身之前,他拼尽全力,再度封控了她全部记忆。
唯有如此,她才能淡然笃定地活着。
“你一定要幸福。”散愁默念。
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唯有她幸福,一切才能结束,一切才能重新开始。
他,才能不负使命。
身为遗嘱执行人,散愁是整个巫史集团最不愿重逢的存在。
比起重生且无知的温璞,他更加危险和不可控。
那她呢?
如果没了他无时无刻的保护,她当真可以平安顺遂地寿终正寝?
他与她怀璧其罪,但愿没有局外人插足,没有别有用心之人阴谋算计。
当初双方达成协约,巫史集团为了避免同归于尽,在那位的介入下,给她谋取了一次重生机会。
这是补偿。
他利用她的补偿,巫史集团冷酷待她的补偿……以及那位的善良和慈悲,最终赐予她无上的权柄,作为辖制巫史集团的利器。
不出意外,她什么都不用做,只需好好活着就行。
这是最好的结果。
所有人静静等待岁月流逝即可。
温璞额头一顿,忍不住睡了过去。
散愁收了针,退出去时又回望了一眼,他面色依旧寡淡,可眉宇间不由升起一丝不安。然后趁无人察觉,重坐原位,手指探入她衣襟脖颈处,撩起了那枚玉石。
大约大拇指甲大小,奇形怪状,方不方,圆不圆,玉不玉、石不石,却蕴含无与伦比的能量。
零符仍在。
他暗忖,最好想个办法恢复原来状况,可以继续寄托在这枚承载空间的容器里,使得方便保护她。
他已经了无遗憾,只因允诺那位要陪伴她一生一世才甘愿为奴。
温璞哪里知道这位师叔的真实身份。
现在,她要回家了。
欢呼雀跃,犹如出门前那样盼望着。
马车载她离开白狼城,重返旗亭夹路的喧闹声,恍如一梦,觉昨是而今非。
慢慢地,遥望斑驳城门时最后一丝惆怅,逐渐化作过往云烟。她仍然天真以为,一切顺畅,世上哪有那么多的困难与挫折。
然而即将越过濡水时,变故又起。
《衡窝吟》:明代广东新会诗人黎贞创作的古体诗,成文于其戍边辽东归隐后。[猫爪]我要去旅行啦,很多天的那种。[求你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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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师徒相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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