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朝眼睛亮晶晶的,小肉手认真拍打那些羊皮缝制的毯子,拍得松松软软,晚上睡前先乖乖躺下,脸儿稚嫩,等她过来时会羞赧掀开被角,又慢慢替她盖好,捏好……
这是第二次,他们同榻共枕。
温璞本就不拘小节,大大咧咧,没了恪守礼仪的长辈们盯着,直接丢弃了男女大防那套古板规矩。
但她又睡不着。
一个多月来,习惯了起早贪黑的勤奋学习,忽然卸下重担,还真有点别扭。
宝见在做什么?耀祖在做什么?忙什么呢?宝见忙,她不奇怪。而耀祖呢?平日里爱就驱使那头狼威胁她打骂她,时而悲愤,时而狂怒,逼她上进,又嫌弃她太上进,简直莫名其妙,没见过这样发癫的疯子。
她半梦半醒,动动脖子,阿朝小脸正埋在她怀里,温热的呼吸拂来,是一股子淡淡的羊膻味。
这时倍感思念,她想家了,好想好想沐浴,汤池内必须撒好豆蔻、龙涎、麝香、赤芍、白芷、没药、绿**……她臭了,羊肉吃多,阿朝臭了,她也臭了。
整个毡房都是臭的。
温璞呜呜哭泣。
“姊姊?”
阿朝被惊醒。
眨着惺忪睡眼,轻声,又小心翼翼贴近,他舔没那滴泪水,沿着滑痕,替她拭去一路的委屈痕迹。
“阿朝?”温璞稍稍偏开,对阿朝的亲近表示疑惑,可转头对着那双无辜的小眼睛,一时也没理清思路。
总不能说他口臭吧。
多伤人呀。
其实她也没好到哪里去吧。
磨难如雨露暖风,滋润万物生长。温璞又早慧,几度濒临生死边缘,催熟了几分不可思议的理智,开始承载不符合她天真年龄的忧思。
但她也没那么精明世故。
至少旁人眼里的温璞有一种纤弱气质,可爱,可怜,可人。容貌白皙,明眸似清辉濯濯,纯净、灵性,仿佛不染纤尘的山鬼,不谙世事的精灵。
安静时温柔,活泼时懵懂,她处于孩童向少女过渡的时刻,正像一轮初升的弯月,毫不怀疑,随时间推移,会日益充盈、丰润。
她的皮囊是天然的伪装。
亦或许……本就如此,任谁见了都不忍伤害。
“唉。”
她一声叹息,幽幽吹凉了风。
阿朝趴在一边,朱瑾花似的眼眸在凝望中幻化两簇烛火,微晃着,闪烁光芒。
“姊姊哭了?”他默默注视,舌尖残留的苦涩让他不安,“是阿朝惹姊姊不开心?”
温璞起身半坐,摸摸他的小光头,吐吐舌,承认自己想家了。
宝见说过,阿朝是被人遗弃的孤儿,她不愿勾起他从前伤心事,平常会刻意避开。可她今夜遥望星辰,感怀参商不能相见,如同此刻与亲友隔绝,内心凄凄。到底还是个小人儿,她不痛快,对过去委屈,对未来惶恐,为什么抓她,抓她有什么用?凭什么欺负她?忧虑盘踞不去。她无力保持冷静,至少在黑暗中,她松松神,需要稍稍缓解紧绷的情绪。
“我想回家。”
语气平静中带着一点倔强。
温璞不愿说谎,不愿隐瞒,不愿自己将自己憋出病来。她想嚎啕大哭,“我堂堂高门贵女,怎么沦落为囚徒。若我有罪,难道不能告诉罪名,也好让我安心服刑……”可这些话在心里百转千回,终归压下不表。
问谁呢?
问谁谁不说,问谁谁不理。
温璞垂头丧气,仅仅说道:“不关阿朝的事,只是姊姊想家了。阿朝,你想不想看看姊姊从小生长的地方?”
但阿朝没有立刻回复。
她面前是一片月光,月光下小娃娃半张脸染了白,毫无表情,照不到的阴影里,臂膀支撑被褥,隐隐颤抖,半晌才冒出声音,流霜般,微不可闻。
“姊姊不喜欢这里?”
也不喜欢他吗?
是呀,谁会喜欢他呢。
……
温璞不满十岁,故作老成也到底不够沉稳、精明,她看不透另一位小人儿的心思,知他是激动,却不懂他的悲喜。
只是一味乱哄。
家中长辈,山里师尊……平时怎么哄她,她便怎么哄阿朝。
亲亲抱抱一会儿,话头转偏了起来。
“可阿朝啊,你能长出头发来的,对不对?要不要考虑下……续发呢?答不答应,好让阿姊高兴高兴啊。”温璞目光柔和,无视阿朝猛然握紧的手指,循循善诱,“光泽粗糙,是黑是白,身体发肤,无法割舍。三千烦恼丝若无用处,我等凡夫俗子何必留长反复折腾呀。”
“阿朝乖~”她抱了抱他。
语气里毫无勉强之意,最多有点好奇。
初见阿朝时,他头顶满是疤痕,一根毛都没有。后来也始终光秃秃的,还以为得了什么病受了什么伤,年少就秃顶,□□,委实凄惨了些。
前几日却被她瞧见,他偷摸躲在角落里剃发。才五岁,手法竟然颇为娴熟。
又不是比丘、比丘尼,这么舍得?
阿朝柔柔弱弱,绞了绞手指,“姊姊会不喜欢阿朝的。”
“不会啊,怎么会因为一束头发,阿姊就不喜欢阿朝呢。”温璞赶紧否认,又弯头细细打量,“要是不俊俏了,再剪除也不迟呀。”
“阿朝好,好看嘛?”
“好看呀,鲜少有男娃娃长成阿朝这样俊俏哦。”
“真的?”他眼光盈盈,认真问道。
温璞笑嘻嘻,掐他脸颊也不知反抗,改吻额头,再次予以肯定,“真的。倘若阿朝秀发飘逸,想必更加国色天香。”
阿朝红了脸,“嗯嗯”两声后,小兽般地趴回自己的窝。黑白分明的眸子才阖上不久,又莫名睁开,脸也涨出血红色,随即“哼哼唧唧”起来。
温璞挠头,连问哪里不舒服,最后脑门忽地一亮。
“如厕?”
阿朝闻言,扭头不语,默认了答案。
温璞哑然失笑,小孩子家家起夜如厕,是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了。她五岁时还尿床呢。当然这种丢脸事情,绝不能外泄,绝不好告诉阿朝。
“快去快回,小心被狼叼走咯。”
但见阿朝捂住小腹,摇摇晃晃跨过她的脚踝,终究忍不住提出建议:“去远些小解”“小解完记得净手”“手要擦干,手指甲缝内也别漏下”……
最好再漱漱口。
温璞实在是个讲究人。
不算洁癖,只是簪缨世家的教养,隐逸风华的熏陶,使她对脏污的承受能力有待加强。
阿朝听得一愣愣,认真记下,又真诚询问几句,才出门远遁去如厕。
温璞躺在席上,遥望毡房穹顶外的星辰,十分想念家中的大床榻,不管她怎么翻身,都是一片柔软。哪会像现在这样,担心会不会有跳蚤爬身。
可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祟,此刻她脖颈处貌似有一点刺痛。
“别出声!”
蓦然,沙哑的声音响彻耳畔。
入目所见,是男子剑眉入鬓,眼射寒星的容颜。尽管他一身黑衣劲装,布巾遮面,浑如刷漆似的,但温璞就是认出了他。
认得他绿眸清冽,仿佛雾里竹色不可捉摸。
认得他身躯凛凛,犹如旷野磐石不可转移。
“慕,容……白?”
她字正腔圆,含着一丝试探,起初舌齿生涩,复又流畅,好像这个名字已经咀嚼了无数遍,直至此时此刻,才宣之于口。“慕容白,你是慕容白。”为此,她欢愉雀跃,忘记从前的不幸往事,更不觉脖子上还被抵着一把匕首。
捡到她风筝的慕容白。
与他谈玄论道的慕容白。
是他呀。
乍然,温璞记起的是一位谦谦君子,是了悟“灰飞烟灭,净尽自然”之理,颇有神仙家风骨的少年郎。
短暂间,她忘了。
慕容白是燕国的王子,身边从不缺少阴谋算计、杀戮斗争。再次相见,便让她亲眼目睹一场失败的刺杀,尸首冷却的恐怖画面。
那柄匕首到底提醒了她。
这是第四次。他们不过见过四回面而已。虽为故人,却并不熟悉。
难道,轮到他去……害别人?
不怪温璞多想,在她昏迷的几日里,偶尔意识清醒。床榻边,祖父与人交谈,提及慕容部图强,必须扫除曾掌控两辽之地的段部势力,为此乞请宗主国出兵,齐心讨伐。敌人围困白狼城,攻下昌黎郡大半疆域时,却不见慕容部援助。赵主对此事十分恼火,也未轻信燕主辩词,但因留之有用,未施加多少惩戒。
只言片语夹杂几声无奈,归作一句“唯恐与虎谋皮。”
而她也记住了祖父的忧思。
宇文部现与段部交好。
慕容部的王子怎么半夜不睡觉,跑来她的毡房做客,这事,宇文部首领知道不?
温璞捂嘴笑:多半不知情。
慕容白也大为吃惊。
阿六敦急躁,不和他打声招呼,就敢乔装混入段部残兵队伍里。他放心不下,也趁机潜入敌营。苦寻无果后,才不得不求助于伯父慕容轨。
慕容轨因不堪其弟慕容兰的猜忌,无奈投奔段部鲜卑,白狼城一战后,跟随段部大将段屈云辗转来到宇文部。一晃五年,慕容轨素以骁勇果敢闻名,颇得段部上下敬重,其名望也令宇文部侧目。
宇文渴侯对段护辽、慕容轨等人的投奔,不敢轻视,礼遇有加。慕容轨虽是外人,但在宇文部也算举足轻重。
慕容白欲借伯父之力,找寻失散的慕容著,相信对方出于骨肉至亲之情,不至于出卖告密。但他万万没料到,宇文部的那位渥都干神出鬼没。
刚与伯父协商完毕,正准备悄然离去,他才跨出毡房半步,便发觉不对劲,一回头,身后赫然站立一人。
“儿郎啊,我们又见面了。”
我真厉害,男主又与女主见面了[猫爪]第四次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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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2章 刺客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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