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愁阖目,问:“这是你的意思,还是他们的建议?”
“我可以代表所有人。”
“你很自负。”
元安挑眉,“是自信。”
散愁凝视道:“没有权力却有资格,太阴、少阴、少阳……整个巫史集团,多数人听从于你。你确实有这个能力。”
在商山,元安是大宗师,是世人眼中的隐士、高人,也是温璞的师尊。
在巫史集团,元安又是前任嗣主,退位让贤且忍辱负重,深得人心。
这样的人,未尝不能信任。
元安希望他松手。
散愁明白。
不为者,非不为也。诚然,他可以选择“无为而为”,这并不违拗他的誓言。
其实,从前也是如此,解除束缚之前,他已经默默守护很多年。他的誓言是让她不伤不灭,避免这一世发生不幸的意外。倘若人生华章草草,尚未起首却已收尾,何止他会因辜负“祂”而心碎,整个巫史集团也得给她陪葬。
可她呢,被抹去记忆,一身轻松,根本不知道自己三世的真相。
雀生,是暴君的宠妃。郗舒,是权臣的发妻。在她“死”后,两个被她“舍弃”的男人追封她为皇后,多么可笑啊,算作补偿嘛?她无一日坐上那一人之下的宝座,更从未贪图过极盛的荣华富贵。他们自以为是,只会加剧对她的伤害。
让他可以顺利带走她。
这一世,成了温璞。
阵前割发,以命挡箭……桩桩件件,骨子里的倔强一点不少。
“陪伴一世光阴,览尽人间繁华。”
散愁重诺,不改初衷。
“祂”希望他陪伴她。
承诺也好,推辞也罢,他答应祂,便会忠诚执行。
在解除禁锢之前,拼尽全力加固封锁——确保她永远不会想起那些不愉快的往事。即使与故人重逢,反复接触,也不会因为什么定律而苏醒记忆。
散愁对温璞的爱护,源于最朴素的良知,仅存的愧疚,以及尊重“祂”祝福的心愿。如果抛开这些,散愁不关心温璞过得是好是坏,是生是死。
他愿意为她披荆斩棘,不代表他欢喜为她遮风挡雨。
元安再清楚不过。
之所以能说服散愁松手,一则是“玉不琢不成器”的浅显道理,无论养成好逸恶劳的蠢人,还是废为恶毒卑鄙的小人,有眼无珠,怎能真正见识到人间的繁华美好?育人德智,方不辜负大好人生、天地风光;二则是他自己心有薄弱,一点浑浊,除了竭尽全力保她平安,其余皆懒得思虑,他不在乎,唯念温璞寿满天年,终得解脱之时。
九年来,巫史集团的诚意,他看得见。
不是元安说服了散愁,是散愁顺水推舟默许了元安。
陪伴一世光阴,览尽人间繁华。
散愁会继续陪伴下去,只是——陪伴,前提是巫史集团规矩本分,不踩红线,不犯出格事。
“后果自负,别让我失望。”眉宇寡淡,眼中却闪过凛然目光。
元安微笑,“剩下的事情都交我来处理。”
眺望远方的毡房,散愁久久不语。晴空云卷云舒,草野牛羊自在随意。这样的风景,他看腻了。
“我不关心亭南的下场,但若敢伤阿鷟一根头发,就割下他身上一块肉作为补偿。”
散愁语气微冷,而元安唇畔笑意不减。她清楚他深思熟虑,同意了她的建议——“将我们的存在感降至最低”,尽在她的意料之中。
“放心。”元安保证,“我会让他受到应有的惩罚。”
胆敢掳走她们细心呵护的小燕儿,没有人可以保住亭南。
必须付出代价。
天光云影共徘徊,她仰望苍穹,目光平静而无奈。
温璞诲人不倦,就着洒落毡房内的白光授课,“王事靡盬,不能蓺稷黍,父母何怙?悠悠苍天,曷其有所?”
没有经验,只好回忆从前识字的经历,仿照长辈们的育人风范,也有模有样起来。她乐呵呵,每日鼓励阿朝,按备好的课业顺序练习一首诗。
解读字词,讲解诗意,当做打发时间的美事。
“这首诗啊,名曰《鸨羽》,吐露愤懑,思念亲人,怀想故土。描述人间疾苦,徭役没有休止,人民不能耕作,家中田园荒芜,无法赡养父母。控诉了繁重的王事给百姓带来的痛苦和负担,心中悲伤无奈,只能高声呼问苍天,何时才能过上正常生活。”
温璞在地上写下一个“盬”,又握起阿朝小手心,认真笔画,“昨日着重讲解‘靡’字,‘行迈靡靡’的‘靡’很常见,‘盬’却不同,横撇竖捺越繁琐,往往越少使用。不过也算不上罕见,《采薇》有‘王事靡盬,不遑启处。忧心孔疚,我行不来!’之句,意思大差不差,同样是厌恶征役,痛恨战争,控诉频繁战争与徭役。”
“怎么了?”
“没,没什么。”
阿朝羞人答答,摇摇头连动胳膊晃晃,身子扭捏起来,像条被夹住了的鱼儿,可微弱的挣扎更似撒娇,尾巴蹦地再欢也没用。反正那只小手始终被渔翁稳稳握着。
“这字好难~”手心痒乎乎的,好难为情。
可他又舍不得挣脱。
温璞心无旁骛,以为这字太难,很耐心,又书写一遍。
“下皿,上载左右。左上为臣,右上为……”温璞汗颜,不太识得,灵活改口道:“燕居告温温之告,告诉左右之告……,咳,那一竖啊,往下挪一挪,便是‘盬’字的右上部分啦。”
“哦。”
阿朝心怦怦跳,温暖从掌心蔓延至四肢百骸。姊姊真好,指甲很轻,指腹又柔,笔划时软绵绵,那么温暖。他脑海里浮现母羊哺乳羊羔的画面,温馨而平凡。姊姊的手指便像小羊羔的舌头,舔得他手掌心发烫,湿热,心里暖乎乎的。
姊姊愿意亲近他,他好喜欢呢。
“多练习啊~”
温璞笑嘻嘻,露出几颗洁白牙齿,神秘兮兮,凑近,“这两日是不是太平许多?”耀祖没来生事,可喜可贺。
“太平?”阿朝两眼直勾勾,发现姊姊心情确实很好,问道:“有什么开心事,阿朝也可以知道嘛?”
温璞一乐,挠挠他的小下巴,“偏不告诉你,不过很快你就知道啦。”
阿朝耳垂泛红,人也酥麻麻起来。
“哦~”此刻,他才是那只小羊羔,乖顺偎依入怀,小脑瓜儿贴在可靠的肩膀上,就差“咩咩”叫唤。
温璞故作大人姿态,半搂半抱,轻轻摸摸头,喊了阿朝一声“乖。”感觉阿朝真腻歪,比起自己从前有过之而无不及。温璞暗自吐舌,怪不得叫做“人以群分”,第一眼就对他好生欢喜,感情他们同属讨巧卖乖一类人。
阿朝察言观色,说得没错,她确实心情很好。
前几日下雨,她相信草原既然能长草,定然也能长蘑菇,自己出不去,但阿朝比她自由些,便拜托他去采摘些蘑菇回来,什么样子的都行。
然后……结合平生所学,配制出一点蘑菇粉,偷偷下给耀祖吃了。
结果令人满意。
耀祖受到浓浓伤害,腹内如刀搅枪戳,吐到不知天地为何物。
温璞生机勃勃如蓬草,向来是豪爽脾气,有怨报怨,有仇报仇。耀祖又实在是条恶棍,时不时来欺负她、羞辱她,她委屈过,也需要宣泄,一狠心,就将每日惊疑不定的忐忑化作反抗的努力,一旦逮到机会,不会放过那位做坏事的小人。
“哈哈!”她心里乐开了花。
但没笑多久,心情又懊糟起来。
段部和宇文部结盟,围攻白狼城不果的事实传遍草原。
大赵乘胜追击,决意铲除边境祸患,君王亲率士卒,驻屯于金台,任命几名大将长驱直入,连夺段部四十多个城池方镇、要塞险地。一月之内,渔阳、上谷、代郡等地再度归降,左右长史等人封存府库请降。
六月初,赵主石骧增兵,派征东将军麻秋等率领二万轻骑兵追袭穷寇,在密云山附近抓获段部首领段护辽族人妻子,斩首三千级。段护辽单骑逃脱,求助于鲜卑宇文部。
前世与今生,并无多大出入,也就时间上存在偏移。
后世之人从故纸堆里匆匆捡起这段既成事实,又能记住历史发生于哪年哪月哪日?
像温璞,过目不忘的记性,也仅仅学个囫囵枣儿。
更何况被抹去两世记忆,完全白纸一张。
她靠闲言碎语,东拼西凑了真相,多少也明白时机不对。
宇文部的势力范围,大致在幽蓟之地东北方向,即辽西以北的大草原上。然而光复白狼城,保住昌黎郡之后,她所属的赵国开始反击段部鲜卑。一边谨慎动用中央禁军,一边肆意征用地方部曲,左右夹攻,逐渐会合,化作一道绞肉的鸿沟。
辽西陷入燎原战火,回家的路途变得格外邈远。中间隔的不止是距离,还有段部与大赵的血腥角逐。
她要重回邺城,必须穿越幽蓟一带。
而敌我双方兵力部署的重心,偏偏正置于此处。
唉!难啊。
祖父食君禄,忠君事,百忙之中抽出余力,来找一个小小的她,实属艰难啊。
即使找到了她,又该怎么不惊动任何人,平安、顺利地带她回来呢?
温璞咧嘴,朝夜空星星投去目光。
她懂事,理解长辈们的不容易。
甚至不愿祖父额外伤神。
很久前,几位叔父们私下交谈,说什么胡人野蛮,排挤在朝为官的韶人,说什么先帝时的司徒如何凄惨,哪怕总揽朝政,胞妹贵为皇后,也无力自保一家老小,任由胡儿骑兵□□妻妾子女……他们叹息,世道变了,今日东郡程氏一门受辱,怎知他日太原温氏一族不会如此。
很奇怪,当时躲在石磴下、树丛中听到那些话,心中并无多大感想,原以为过耳不入心,如今却又能清晰浮现脑海里。
矛盾。
矛盾啊。
就像她期盼早日回家,可现实残酷,迟迟无法如愿。军政大事波谲云诡,她一黄毛丫头,不过是被乱世风裹挟的微末毫毛。
但也不至于烧人毡房吧。
自段护辽以后,段部其余残兵纷纷闻着味来投奔宇文部。
各方势力混杂,其间暗流涌动,连温璞也嗅出一丝紧张。
名义上,宝见贵为渥都干,实则颇受宇文部首领宇文渴侯的宠信,位同恪尊。而真正的恪尊,宇文部的大主母,出身乙弗部的嫡妻,无比忌恨宝见,却一直是敢怒不敢言,把万千委屈咬碎了往里咽。
可不知怎么回事,这位宇文部首领的正妻和暂住几日的段部首领欢愉时,被宇文部大将涉夜干发现并告发了。乙弗氏索性披毯痛诉宇文渴侯多年来不顾夫妻情分,亵渎神灵,竟然和神圣的渥都干产生奸情……
闹剧混乱过后,已经嫁给段护辽的小恪尊,即乙弗氏的女儿,越想越恼,竟命手下放了一把火,将宇文部神圣之地烧毁一半。
温璞的小毡房紧挨宝见的大毡房,自然难免劫难。
宝见便将温璞暂且安置在阿朝的小毡房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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