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昏黑，星子全躲到云后，所幸城中人家昏黄的烛火亮着，为深秋的夜半添了些暖意。
城墙上，大胡子的金军统领冷眼睨视着城中的一切。
数十日来家家紧闭的窗户推开个小小的气口，像是嫩芽试探着破土。死寂如墓的城池终于多了几分生气，人们翘首盼着载满食水的板车。无论这座城池如何易主，他们终于是留下了条命来，只要还活着，就总归有些渺茫的希望。
金军统领冷笑一声，像是被这情景取悦了一般。
可怜的蚂蚁挣动奔走，却不知一瓢开水便可以轻松将夺走他们的生命。
“准备好了吗？”夜风吹起金军统领宽大的黑袍，像是只张牙舞爪地鬼魂，预备着将这座城池吞入腹中。
李霸王一双鼠眼眯起，点着头哈着腰道：“早就准备好了，我做事您还不放心吗？铁鹤！”
被唤到的青年从垛口上跃下，一丝寒光从他铁面具上划过。他向金军统领拱拱手，而后站直了身，并起的两指高举过额角，向前一挥。
“点火。”
命令声落下，无数条火舌沿着城墙点亮，照亮早已布局好的炮火引信。一切进行得寂然无声，像是死亡的大手悄然贴于颈后。
金军统领仰头大笑起来，张狂大笑响彻城池。
有人家的婴孩被吓得啼哭起来，秋风呜咽，城中昏黄的烛火也似被秋风吹熄了一般骤然阖眸。城池重新在黑暗里颤抖起来。
火舌一点点将引信吞下，嗳出口混浊的气。
一束火光猛地从炮筒射出，高歌着奔射向无限高远的天空，一朵、两朵——无数朵绚丽的火花绽开，瞬间植出一片勃勃生机的火树银花，天空亮如白昼。
有好奇的孩童不顾大人阻拦将脑袋探出窗外，而后惊喜大喊：“看，是烟花！”
“这是怎么回事！”金军统领勃然大怒，声音又被焰火声淹没。
李霸王脸色苍白，在吵闹声中嘶哑着辩解：“大人您听我解释——！”
利刃割开咽喉，像是也要与焰火应和一般，脱离了那肥胖的身躯，鲜血自由高溅。
轰然一声倒地，李霸王仰躺在地上抽搐，他一双眼睛惊恐而不解地瞪大，印出那道铁做的身影。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也没搞明白铁鹤倒地为什么会突然背叛他。
寒光向额前劈来，铁鹤猛地退身一躲。
金国统领怒极，眼睛里红血丝遍布，显然已杀红了眼睛：“给我杀了他！”
一众士兵应声向着铁鹤冲过来，刀剑在黑夜中泛着寒光，让人隐约嗅到血与铁锈腥气。铁鹤毫不犹豫转身，向着城墙下纵身一跃。
数米高的城墙，像是座不可逾越的高山，可铁鹤知道，深渊下会有人坚定地接住他。
城墙外响起声有力的呵叫，正如冲锋号吹响。像是有着早已约定好的默契，城中百姓冲出家门，他们赤手空拳，却有着坚不可摧的决心。
焰火仍孜孜不倦地绽放着，局势却已然扭转。城墙上，金军统领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大局已定。
——
待到晨光熹微，载满食物的车缓缓驶入城门，城中再次热闹起来。
城墙上，三人大眼瞪小眼。
“咳，所以”，连雨尴尬地摸了下鼻梁，看向顾朗身侧的铁鹤：“这位应该就是……真嫂子吧？”
顾朗不语，只偏头看向铁鹤。意识到自己已然成了视觉中心，铁鹤颇为不屑地冷哼一声，一边没什么气势地剜一眼顾朗，一边将削长的指尖按在铁面具上，抬腕一掀。
连雨瞪大了眼睛。
那张常年掩在面具下的脸，分明与秦一一模一样，一样的雪□□致，唯有眼神细微的差别可以看出两人并非同一个人。
身后忽然响起急促的足音，“小雨！”
不知找了连雨多久，秦一一张脸红扑扑的，嘴唇上浮起一层细密的汗珠。在看到连雨的瞬间，秦一紧绷的肩膀瞬间一松，嘴唇咬紧，正使劲忍着泪一般。“你跑到哪里去了，我还以为你死了！”
可下一秒，秦一便不再说下去。他怔怔地看着铁鹤，像是个偷看电视机被抓包的小孩，脸一点点涨得更红了。
难得见秦一如此狼狈，连雨弯弯唇角。但很快他唇角的弧度便落下，转而被严肃取代。
“怎么会……”他听到秦一低声喃喃：“应该被取代才对，就像我那时候那样。”
“我们聊聊吧。”连雨抓过秦一的手腕。
大抵是他们的离开太过突然，被剩下的两人沉默目送连雨离开而后对视一眼。铁鹤眼睛一瞪，将面具重新往脸上一扣抬脚就要跑，可下一秒他手腕便被人抓住。他身形被迫转了个圈落在顾朗怀里，有力的臂膀卡在他颈前，面具被人拉下。
对上顾朗的笑眼，铁鹤气势渐渐弱下来。
“我们也聊聊？”
——
城墙下。
连雨抱臂倚在墙下。今夜城中难得热闹，可那些热闹又被一幢宽宽的围墙隔开。夜色中，连雨身影落在灯笼柔和的光圈里，莫名有些寂寥。
墙里热闹，墙外两人相对无言。
“你”“我”
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噤了声。片刻沉默后，连雨无意识捏捏拳，指节发出咔哒一声轻响：“你和我一样，不是这个世界的人，对吧。”
秦一抿了下嘴唇，点头。
“上个世界，也是你。”
又是点头。
连雨被这挤牙膏似地质问搞烦了，他暴躁地抓抓头发，马尾梢卷在指节间。他想让秦一多说点，可不等他说出来，秦一便先开了口。
“不止是上一个世界。”秦一一双眼睛望着他，灯笼的影在他瞳孔中摇晃，像是水中的月亮。“还有上上一个、上上上一个、上上上上一个……”
“等等等！”连雨结巴着，一脸惊恐地抓住秦一正掰着数数的手指。
明明肌肤相贴，温度那么真实，可夜风却还是吹痛了秦一的骨头，他垂下眼睛，轻轻说：“你全忘了。”
连雨抱起的手臂放下，慢慢站直了身体。他见过秦一的许多模样。狡黠的、严肃的、担忧的，唯独没见过这样的秦一。瘦削的青年站在风里，像是下一秒便会散去。连雨忍不住伸手攥住秦一的手腕：“别……”
青年纸鸢似地摇颤一下，扬起个虚弱的笑：“但那不是你的错。”
“我们原本就和顾将军一样，是世界里的人，不过……”秦一垂下眼，长睫遮住眼中汹涌的情绪：“我是主角，而你不是。”
时间倒回到最初，两人的相逢戏码近乎老套。那时连雨趴在最后一排坐着他的足球梦，台上，语文老师是个带着老花镜的老太太，托着书正讲到范成大的《喜晴》，声音催得人昏昏欲睡。
“连雨不知春去，一晴方觉夏深。”
一首诗尚未诵完，班主任领着个白花红眼睛的少年走叩响教室的门。
梦中连雨一球刚进球门便被前桌推醒，前桌一脸兴奋地指着讲台：“看看看！”
连雨聚焦视线，看清黑板上潦草的名字。
秦一。
最后一笔勾起，嗒的一声，少年回过身，一对瞳仁如红宝石璀璨。对上视线的瞬间，少年葱白的指尖缩了缩。
班主任重重咳嗽一声，带着警示意味地瞪一眼明显激动过了头的前桌。而后又换了副和善的表情拍拍秦一的后背，指向连雨身旁的空位：“你先在那凑合几天，后头会调座位的。”
连雨看着那个细瘦纤白的少年缓步向他走来，逐渐从一团雾色变得清晰分明。
他看他细密雪白的长睫，看他因病态微颤不止的瞳孔，还有阳光下少年轻轻眯起的眼睛。
连雨不自觉挺直身体替秦一挡住窗外肆虐的阳光。少年在他身旁坐下。
“诶，秦一同学，你知道他叫什么吗？”班主任一走前桌便现了原形，半拧着脖子喋喋不休，“他叫……哎哟！”
连雨急得在桌子下踢前桌的板凳。
少年不答话，只静静看着连雨。
连雨摸摸后脑勺，有些犹豫。在这样的视线下不介绍一下自己似乎不太好，但被前桌那臭小子那么一搅和他现在也有些不好意思了。短暂的纠结过后，连雨把被他枕着睡了半节课的语文书翻到封皮，推到秦一面前。
“连雨。”名字在秦一唇齿间转了个圈，霖霖如雨。
这是连雨第一次听到对方的声音，他怔怔地望了回面前的少年。纤长的睫毛垂下，像是洁白的鸽羽，敛翅守护着翼下的红宝石。
熟悉的感觉涌上来，连雨猛地一拍脑袋：“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面前的少年睫毛一抖，突然抬眼看向他，唇齿张合——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前桌捏着嗓子学，被连雨一巴掌拍了回去。
“你们俩有完没完了！”讲台上语文老师一个粉笔丢过来，又在半途中折戟。老花镜后一对苍老的眼睛喷着怒火，“你们给我出去站着去！”
秦一目光追着连雨，看那个高大的少年走进夏日盛大的蝉鸣，走进楼外滴绿的浓荫。大概是早晨刚下过一场雨，玻璃窗上带着水痕，连雨在水痕中与他对上视线，露出个白灿灿明晃晃的笑。
心脏漏跳一拍，秦一飞快将头扭向黑板。
黑板上字迹扭曲模糊，逐渐淹没在响亮的心跳里。秦一压抑着余光，却赶不走脑袋里那个人影。
忽然一个纸团丢到他桌上。
[你可以用我的语文书]字迹端正却有些走形，明显是趴在瓷砖墙上写的，句子末尾跟着个大大的笑脸。
秦一忍不住向窗外望去，像是已等他这一眼很久了，连雨笑得灿烂，隔着窗户冲他竖起个大拇指。
序章如此，少年们的故事老套，他们在绿茵场上表白，在空无一人的教室里交换初吻，在高举起奖杯时约定终身。那时他们约定好未来，以为可以从此相守一生，如同秦一期待的那样发展下去。
直到某人的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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