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阳城。
太子东宫文华堂内,明隐身着纁色缂丝外袍,内衬素纱中单,领缘袖口镶玄色回纹锦,腰悬羊脂玉珏。
身形素雅芳蔼,独坐书案前悬腕提紫毫,笔尖墨珠将坠未坠,映着窗棂透入的昏光,似垂露悬于危檐。
最终凝成一点滴落至宣纸之上。
蝉翼宣上经纬分明,墨珠忽坠,炸开一片混沌。
墨迹晕染,沿着纸张的纹理扩散,明隐喉间发出一声轻笑,将毛笔放回笔搁。
他拿起纸张,将其举起,趁着窗外沉沉日光凝视着这点黑色。
一点瑕疵,便能毁了整张宣纸,这王朝,如何不是呢?
明隐微微眯起眼,“可惜。”低哑的声调砂纸般磨过人的耳朵。
他将宣纸折起,修长的手指搭在纸缘,唇角弯起满意的弧度:“不过,撕下来不就好了。”
明隐两指拈起,力过纸背,裂声如碎帛,残缺之处被完整地取下,落入错金博山炉时,炉中正焚着香。
青烟扭曲如蟒,攀过太子面庞,片蔼烟雾模糊了他的眉眼,只有那勾起的淡色的唇鲜明依旧:“孤偏要它纤尘不染。”
明隐将剩下洁白依旧的纸张叠放在一起,书房只有他衣袂摩擦时产生的轻响。
他动作优雅,举手投足之间尽是风度,面对宦官和外戚对自己权力的威胁,似乎永远都是一副云淡风轻之姿。
有书云:“魃为灾虐,风吹云却”,此刻满堂朱紫,谁为旱魃?孰是甘霖?
这一场闹剧背后的掌控者,尚未可知。
明隐手指轻击桌面,略阖眸子,照常在脑海内计算着各方势力,脑子里又闪过了一道清修如瘦竹的背影。
谁能料及,司放宠爱至极的养子居然投身他处。
司明在洛阳城颇负盛名,文韬武讳,貌若神人,身边常常跟着一不苟言笑的侍从。
宫内本不允宫人家眷居住,可圣上特下令赐司放南控兰台(国家档案馆)的一廨署,三进九间,司明得以住在宫内。
明隐原对司明秉持敬而远之的态度,司放养出来的獒犬,岂有易主而吠之理。
可是在三年前的某日,司明身边那侍从换了一个人。
正值春末,气温较往年更为燥热,明隐衣外拢着素纱禅衣,不由有些心浮气躁,他放下手中书卷,起身拢了拢衣服,跨出房门。
鹤鸣池水净如明镜,青石小路蜿蜒崎岖,湖心置一观星台,地刻二十八星宿星图,枝叶掩映间若隐若现、忽近忽远,杯中月潭中影似的捉摸不透。
明隐信步闲游,人移景变,身边跟着司放长子司启以及另一位常侍赵恭的次子赵毅,这二人官位太子舍人,特地安插在明隐身边履监视之任。
宫中中常侍十人,各个手握分权,其中以司放最为势大。
长子司启,中人之姿,庸言之信,但持重有常,行事谨小慎微。
次子司由,豺狼其性,虺蜴为心,凶狠吞并,不恤人言,官至南阳太守。
三子司病已,病萼含章,蒲柳之质,然韬光韫玉,心机深沉,任黄门侍郎掌禁中奏章传递。
幼子司明,剑啸龙吟,霞姿月韵,不见司放给他安排一官半职,来去无踪。
明隐于荼蘼深处徐行,思绪飘飞,神游太虚,叶遮枝掩间,自成一番美景。
物随步转,心逐形迁。蓁叶熠熠,蕖华娟娟。石漱琼琤,潭收璧圆。
有美在兹,佚丽其颜。青珮锵风,宽袖曳涟。景不夺人,人自成妍。百卉俯首,天若假年。
恍然间,不远处宫女的谈话声将明隐从神游的状态中唤出。
“今日看到司郎君身边的侍卫换了一个人呢,比之前那个看起来好亲近多了。”一个略显中性的声音说道。
“你说的是司明司郎君吗?”这个声音稍尖细,清晰地传到了几人耳中。
再往后两人议论的不外乎司明的卓越风姿和往日从未得见过的憔悴形貌。
明隐下意识地看了眼司启,他脸色平静,不见丝毫气恼,似乎被宫女议论的人不是司氏中人。
明隐指尖轻抚芍药花枝,淡粉花瓣掠过素纱衣袖。鸟鸣忽地静了一瞬,赵毅腰间剑鞘与玉带相撞,发出珠玉碎冰般的清响。
“司舍人,”太子忽然启唇,任芍药花瓣滑过指缝,“令弟倒是颇得宫人青眼。”
司启躬身作礼,不动声色:“幼弟顽劣,让殿下见笑。”他腰间青玉组佩纹丝不动,仿佛方才宫女议论的不过是晨间细雨。
赵毅五指扣上剑璏,眉间川字深蹙:“殿下,此等僭言犯上之徒......”剑穗上暗红玛瑙在日光下渗出凝血般的光泽。
纵使司明没有一官半职,身为宦官之子,但地位也不是这些宫女可比拟的。
胆敢在背后议论司明,那某一日岂不是也要在背后乱嚼他们的舌根?
不若今日趁此杀鸡儆猴。
“赵舍人慎言。”明隐折下半开芍药,嫩蕊沾上指尖,“司氏郎君的风仪,原该是洛阳城最旖旎的景致。”他将残花掷入池中,涟漪惊碎天穹倒影。
“更何况,不过是一些无伤大雅的闲话,赵舍人向来宽和,不必和几个贱婢计较,脏了自己的手。”
赵毅将剑合回剑鞘,行礼低声应道:“殿下所言极是。”
明隐虽是名义上的太子,手上无甚权力,可毕竟是名正言顺的继承人,表面功夫万万不可疏忽。
明隐摆手免了赵毅的礼节,“孤倒觉得新鲜。”他像是发现了什么有趣的东西,广袖带起檀香,俯身拾起一尚且完整的芍药花,“这花,栖在枝头上人人赞怜......”
他将芍药按进司启掌心,笑意漫过眼尾,暗藏着些唏嘘,“落在泥里,可就是污秽了。”
不就像他明隐的命运一样吗?
话毕,悠然转身离去,二人伴随左右,不过司启却摩挲着手中完好绮丽的花瓣心绪如潮。
他记得父亲说过,东宫所卧非金龙,不过是困蛟罢了,可当明隐的指尖划过时,他似乎嗅到了龙涎香焚烧的气息。
太子明隐,幼时聪慧好古文,文辞博敏,云锦在胸,通政事,晓天文,颇具帝王早熟之风。
然而物迁人变,太子渐显颓势,多作游乐抒怀之文,且文采泛泛,对权政一窍不通,朝堂上屡次令人贻笑大方。
他真的如表面那般不过是铅刀钝刃样的平庸之人吗?
司启心中升腾起了不安,他凝视着前方茂林嵬松般的身影,不由自嘲自己太过敏感,孤立无援四面楚歌的情况下,太子难道还能掀出什么风浪?
司启按下心中疑虑,跟上明隐的脚步,消失在绿浓稠春之中。
此时的司启从未料到自己日后会因为这时候的掉以轻心而追悔莫及。
他的太子殿下真应了“隐”这一字,隐而不发,忍则厚积,一鸣惊人。所行之事,果决狠断,剑走偏锋,少有人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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