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上班，同事就慌慌张张地和棠徵分享了这个消息。
有学生跳楼了。
大学生自杀不是新鲜事，又是临近期末，各大高校类似事件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位同事比棠徵上岗早不了多久，还没见怪不怪，因此要比其他人不安许多。
棠徵叠起几摞新还的书放到推车上，耳边是堪比新闻报道的详实描述，且七上八下极富有感情，仿佛摆了个烧开水的茶壶。
“他们跟我讲，每年都会跳好几个是不是，哎哟，我越想越不是滋味，后半宿都没睡好。你昨晚没听着动静吗？睡眠质量也太好了吧你。不过附属医院的人来得可够快的，十分钟就到了。大路的监控拍到三点整人跳下来，然后过了二十分钟才被人发现。”
“英文系大四的，叫杜子棋，最近才搬回学校住，平常宿舍就他一个人，考研压力这么大的吗？竞争也太激烈了。怎么这几天这么不太平啊，是不是该去庙里求个符......对了！咱们今天下班结伴走吧，你没其他事吧？”
“不过他们有的学生胆子也太大了，还跑去现场围观。尸体，我听这两个字都打哆嗦，不是我说，像咱们这样的估计看一眼那个场面都要吓晕了。”
“是。”棠徵睡眼惺忪地瞥了他一眼，终于没什么感情地附和了一个字。
他把一本大部头教材填进同系列的书籍里，实在很想给这位侈侈不休的话痨同事打上一针麻醉。
怎么他身边都是这么活力四射的人？
同事毫无所觉，嘴巴像装了发动机，“也不知道抢救人还能不能救回来，造孽哦。”
棠徵整理书架的动作一顿，终于给了点实质性回应，“人还活着吗？”
“是啊，那么高摔下来，一般早没命了，我看这就是天意，命不该绝啊。”
“警方确定了是自杀未遂？”棠徵不经意似的随口一问。
同事就没往凶杀上想过，小声惊呼了一声，“这我就不知道了，你怎么会这么想，学校这么安全还有这种事，那其他地方还能不能住人了？”
棠徵反问他：“你知道沙漠里淹死的人比渴死的人要多吗？”
同事一怔，下意识就想反驳，便听他徐徐解释，“沙漠中的突发暴雨会形成巨大的流沙，人一旦陷入迅速就会溺亡，城市通常也没有较好的排水系统，很可能会造成洪水。”
思维惯性和暗示潜移默化的影响。
电影和书籍出现过无数次在沙漠中缺水的人物，却鲜少有被洪水冲走。
“你这么说，好像也有点道理”，同事恍然大悟，觉得有点意思，“哎！我怕坐飞机，那有没有什么看似日常安全，但是比飞机事故比例高的死法？”
棠徵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微怔须臾，瞳孔色泽仿佛盖上了一层釉。他嘴唇上下轻轻一碰，“比如在浴缸里溺亡的人，要比空难多很多。”
话音刚落，还欲继续发表感想的同事，就被胳膊上从天而降的重量险些沉得扑通一声跪下。
棠徵没给他机会继续说书，做了个“请”的动作，“麻烦你帮我把这几本放到F区，谢谢。”
打发走了人，棠徵继续在将推车上剩下的书归位。几乎每排林立的书柜间都有学生席地而坐，自由派一点的，躺着趴着的也有。通往第八教学楼的路，监控分布点，棠徵在脑子里假设了几条路线雏形，最后一本填上时，他想到了某个点。
碎石路边的花坛弥漫着似有若无的腥气，但不是因为血，是种的石蒜花。昨天那个学生就掉到了这里面。他拐弯走到了另一面的崎岖小道，尽头的角落，被墙面孤零零托举起来的陈旧摄像头，赫然有一块黑洞似的缺口。
棠徵仔细搜查了附近，没有玻璃碎片，倒是发现了几滴血点，但一看就不是新鲜的，从喷溅分布来看，应该是有人茬架牙龈被打出了血。
或许是刚被砸碎的，也有可能早就坏了只是无人维修。
棠徵若有所思地站在原地观察四周的环境。
他继续走进教学楼内部，天台已经被封闭，禁止出入。安全通道的楼梯间没开灯，光线晦暗，走到六楼的时候，他突然在出口的门边瞥到一块半圆形的塑料片。
上面能看到数字203，像是房门号，剩下只够不完整地拱出艳俗土豪的“金台”两个字。
棠徵拍了张照片，掏出手机拨打了一个号码，“我这里有个东西，你能不能帮我查一下？”
另一边，市局刑侦一队全体同僚大清早刚上岗，就收到了孟柏的保健饮品，人手一份，贺衍也没能逃过一劫。
最大的那杯是乔茗的，向他昨天对食堂包子的无礼之举聊表歉意。
乔茗睡眼惺忪地坐到对面，“李雪昨天生病了，她跟我约了今天下午见面。”李雪就是董京华的妻子，性情比较文弱，在市内某酒店工作。
“病了？严重吗？”贺衍问。精神刺激太大，身体一下子垮了不奇怪。
“我听说话语气，感觉不是很好。”说罢她低头吸溜了口茶。
“行，你到时候多注意照顾一下情绪。”贺衍也跟着喝了口。
接着同时和乔茗转身吐了，“操，太难喝了！”
几步之距的宁逸文更是一口喷到墙上，气得翘出了兰花指，话都说不利索，“你居心何在？”
罪魁祸首面不改色地品鉴：“老话说良药苦口，诸位，虽然不是药，但健康的东西不好吃是正常的。”
贺衍一脸菜色地敬谢不敏，“我用不着活那么长，别你先给我毒死了。”
“六零五分尸案”的侦查一时间陷入了僵局。
交管局发过来的录像，皆未拍到董京华上了哪辆车，只能继续大海捞针地排查搜寻。
那位神秘的“纪小姐”也杳无踪迹。
没有熟人作案的动机，没有目击证人和任何直指身份的线索。
“学校那边怎么样？”贺衍忽然问。
“教职工里没有跟他有过节的。”
“学生呢？”
乔茗以为他担心学生的心理状况，“校方找了心理咨询师给她们开导，要是初三不知道中考影响有多大。”
“不是，”贺衍摇头，“我是说，董京华平常接触最多的，这群学生当中，有没有具备杀人动机的？”
乔茗怔愣片刻，吸了口气：“……老大，他们才十二三岁，你要说普通的杀人手法还行，分尸这就不太可能了吧？”
“除非是雇人行凶，不然作案场地、工具、时间，种种客观条件上都不可能做到，”孟柏也推了推眼镜摇头。
贺衍对此不予置评，他想了想，伸手抓过车钥匙起身，“我再去看看。”
剩下两个人面面相觑，孟柏也一把捞过自己的工具双肩包，跟上健步如飞的贺衍。
董京华任教的三一中学。
刚走进教学楼，贺衍就感受到一种很幽暗森然的氛围，可能因为地理位置被周围拔地而起的高墙包围了，建筑又偏老旧，显得很闭塞压抑。走廊上贴着“师也者，教之以事而喻诸德也”之类的标语。
讲台前穿白大褂的医生有张发皱的脸和环形发际线，半框镜架旁边是一双绿豆大的蝇头小眼。
身着纯白短袖衬衫的学生们几乎清一色齐耳短发，有的更短，整齐划一地垂着脑袋，并不去看，也不配合医生的心理辅导，仿佛一群纸糊的小人毫无生气。
校长是个虎背熊腰的中年人，发丝裹着二两头油，像是被摩西分开的红海。三句话不离“成绩、重点跟教学文化。”
贺衍觉得他比起搞教育，倒更像是生意人。
校长解释道：“董老师教过的班，学校都请了心理咨询师来疏导学生的情绪，尤其是他担任班主任的六班，是重中之重。”他偷摸瞄了眼这警官的发量，不禁暗暗欣羡。
孟柏：“学校的教职工里有姓纪的吗？纪念的纪。”
校长很快便摇头，“没有，只有一个姓季节的季，是个教物理的男老师，五十多岁。也是个很厉害的老师，刚有个学生拿了竞赛奖，很多家长都争着想让孩子上他的课......”
董京华的办公室在另一栋教学楼，中间用一道天桥连接，太阳光晕反射在花纹地砖上。桌上东西寥寥无几，只有教案书本和茶杯之类的必备品。老师们都在上课，办公室这会儿空荡无人，吊顶的电风扇摧枯拉朽地转着，感觉随时都有可能掉下来削掉谁的脑袋。
贺衍从桌上拿起被压在作业本下面的学期点名表，快速扫了一眼。
校长将双手背在身后，眼神专注地追随他的动作。
贺衍慢悠悠地在这一小片方寸之地梭巡，抬眼看到校长的憋闷神情，笑了一下，示意他不必这么忐忑，“您要是知道什么跟案情相关的，尽管畅所欲言。不知道的话，我们警方也不可能逼迫您什么，放松。”
“不过，”贺衍话锋一转，“我看教室怎么有好几个监控啊？跟其他班不一样。”
“哦这个......六班比较特殊，前段时间他们班的学生接二连三地丢东西，怀疑学生里是不是有人搞些小偷小摸的事。董老师就跟学校这边打了个招呼，也是巧，从那以后再没人丢过东西。”
孟柏眼神明锐，“董老师平常为人怎么样？”
校长给他看得又忐忑起来，“很好啊，之前在四中的时候教学上就可以说是远近闻名。带出来的学生成绩都很高，非常会因材施教，因为看中我校先进的教学理念，才从毅然辞职来到了这边。啊，学生们也都特别喜欢的，对什么成绩的学生都一视同仁。”
办公室门“吱呀”一声被人推开了。
进来的男孩纤瘦荏弱，单眼皮戴银框眼镜，放人堆里下一秒就找不到了。校长并不知道他是哪个班的，提高嗓门道：“你上课时间不在教室，怎么跑这儿来了？”
男孩也是一愣，似乎没想到这里会站着两个陌生警察跟校长。他拘谨地抬高手中的一摞鼓囊的卷子，声若蚊蝇，“我来交作业”，说罢快步跑到董京华隔壁的办公桌上，放下试卷转身逃也似的退出了办公室。
他落荒而逃，还没收起故作凶狠的孟柏挠了挠后脑勺，反思自己可能吓到了小孩。
男孩出门后并没有直接离开，而是站在原地整理了下衣襟，慢悠悠地擦了擦眼镜片，才不慌不忙地往初一六班走去。
校长目送他离去的方向，将头顶稀疏的几根头毛拨到另一边，转身跟贺衍趁机吹嘘，“孩子们还是相当主动学习的，说实话我们三一中学，升学率高除了师资力量，靠的就是这个风气好，学生自主认真学习……”
连孟柏这种把成绩看得比天重的书呆子都觉得，这个校长说话实在有点讨人厌。
贺衍罕见地没打断这老头的自吹自擂，只是继续查看董京华的抽屉。发票、全新的空本子、验算纸、一捆水笔、商场礼品卡、装了些人民币的信封，写着某某家长感谢老师和学校的栽培，聊表心意。
校长立时止住了话匣子，觉得有点尴尬。
忽然，贺衍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停下动作，从包里拿出手套，用两根手指从最下方抽屉里的角落里夹出一个被压在试卷下的方形礼品盒，是个知名的保健品牌子，看起来也是学生家长送的礼。
他拿开盖子，端详躺在里面似乎没有特别之处的玻璃瓶，细看瓶身印着很多指纹，似乎被人摸搓过很多次。
贺衍舌头忍不住舔了舔后槽牙。
孟柏上前凑近，霎时间瞳孔紧缩：“这里面......都是头发？”
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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