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的问题确实不少。”万事通笑了笑，“你之前不是好奇，我的名字为何这么奇怪吗？
“因为我的爷娘很早就死了，没人知道他们给我起的名字是什么。这个诨号在叔伯婶姨间叫开，我就用上了……”
大雍以东为尊，宫城又在城北。故而最显赫的门第，都在长安城东北的玉龙坊。
而长安城的西南角，街巷破败、房屋倒塌。前朝铺的青石砖碎得七零八落，露出底下的黄土地来。一下雨，土就被冲得到处都是，凹凸不平地蓄起水坑，踩得人一脚泥。
外头的人管这儿叫“老鼠窝”——倒不怪他们起了个这样蔑视的称呼，实在是住在此处的贫民都刁得很。偷盗、抢劫屡见不鲜，连官府都不爱管，若真要挨个抓进去，只怕大牢里都关不下。哦，衙门还得管饭。
二十年前，玉龙坊的武戎侯世子四岁生辰，大摆宴席二百余桌，烟花放了一整晚，映得夜里亮如白昼。百姓们都从窗户里伸出头去看热闹，真真是普天同庆。
没有人知道，贫穷脏乱的“老鼠窝”里，累死了一个女人。
最先发现尸体的，是住在旁边茅草屋的任老头。
作为“老鼠窝”里的“老鼠”，他早已习惯了难闻的气味。
臭水沟、腐木、粪便的味道浮动在坊间，蚊虫聚在一起大快朵颐，时而被过路的人惊得团团飞起。
天色渐黑，暑气未消，烤得人心浮气躁。徐家的和宋家的为了抢粪肥，已对骂了半个时辰。
任老头用破蒲扇扇着风，仍旧扇不走那一阵令他难以忍受的恶臭。
——这臭味来得不寻常，绝不是腥臊的粪便或烂掉的秽物。
他晃动着蒲扇，起身寻了过去。
推开邻家破旧的木门后，他看见了女人腐烂的尸体。绿头苍蝇在屋内嗡嗡地飞，飞得他的脑子嗡嗡地响。
地上坐着个孩子，约莫一岁多。看着满屋乱飞的蚊蝇，咯咯地直乐，好像那是漫天飞舞的蝴蝶。
死掉的女人是秋芳，她男人被征了兵，再没了音讯。她天不亮就要出门锄地，夜深了还点着蜡烛做些缝补的活计。从大着肚子到孩子生下来，一日也不曾歇过，甚至连阵痛发作的时候，都是在地里。
她男人本就是外地来的流民，和她结亲后拢共没住多少日子就走了，邻里都同他不大熟。
——他姓什么来着？
任老头也不记得了。
桂姨说他姓齐，王哥说他姓夏。原本在吵架的徐家的和宋家的，换了个话题重新争执起来，一个说他姓陈，一个说他姓倪，都拍着胸脯保证说自己记得真真的。
“别管他姓什么了，”任老头说，“先想想……这个孩子咋办啊？”
原本争论得热火朝天的人，全都不说话了。
挤了满屋子里的人，却只剩下头顶上的苍蝇嗡嗡乱撞的声音。
那孩子还在看着苍蝇笑。
大伙儿笑不出来。他们心知肚明，这孩子怕是和这些苍蝇一样，活不了几日了。
任老头热了一碗米汤，端来喂给这个孩子：
“孩儿啊，你也别怨大伙儿，要怨就怨自己命不好。都住在‘老鼠窝’了，自己家里那几口尚且吃了上顿没下顿，谁能再添一张嘴？
“我喂了你这一碗汤，也算尽了邻里乡亲的情谊了。下辈子……托生个富贵人家吧。”
任老头没再闻见那样的恶臭。
他以为是有谁把这孩子的尸身拖去埋了，可他路过时，分明还听见了孩童的笑声。
这一回他推门进去，看见徐家的手里捧着土瓷碗，碗里盛了小半碗菜羹。
“我不是要养他啊，我家的情况你知道，哪能养得起？这么点吃食，还是从牙缝里抠出来的。”徐家的赶紧解释，“我就是突然想过来看看，要是他还没死，我也出一点力。”
任老头点了点头。
他住得近，坐在窗边吹着风，时不时就往这边看。
王家的，宋家的，刘家的，还有他看着脸熟但忘记了是哪家的……几乎都来过。
他在地里给麦子浇水，听见有人问他：“任哥，那孩子还活着吗？”
“活着哩。”他挺了挺胸膛，回答道。
都是住在“老鼠窝”里的人，没有哪家能平白多养一个孩子。
东家送一口粥，西家喂一口面，南家给一块布，这孩子竟真就活了下来。
宋家的说：“任大哥啊，这孩子大了，总得有个名儿吧？”
“这孩子是吃百家饭、穿百家衣长大的，要不就姓‘百’……”任老头的目光落到那孩子身上，话音忽地顿住。
那孩子正在玩一只草蚂蚱，是吕婆婆编给他的。
天真无邪的笑声在风里荡过来，任老头也跟着笑了。
他改口说：“不，还是姓万吧。
“——希望这个孩子往后，可受千千万万人的福泽。”
……
褚笑眉的声音轻得仿若一声叹息：“原来，你的身世竟这般坎坷……”
万事通笑了笑：“如今想来，我还真像苍蝇一样，靠着蹭每家的饭菜活下去。得亏叔叔婶婶们没有一巴掌拍死我。”
“你不是苍蝇。”褚笑眉看着他，认认真真地道，“你是破茧的蝴蝶。啜食了百花的花蜜后，会还给他们一个更盛大的春天。”
“万兄，”她头一次这样唤他，“别贬低自己，也别拿自己的痛苦当玩笑开。”
“嘁，这算什么痛苦？跟你这种娇生惯养的富家女说不通。”万事通嗤笑出声。
可褚笑眉分明看见，他别过头转向另一侧时，眼尾微微有些泛红。
“就算是痛苦，若不是叔叔婶婶们让我活下来，我连痛苦的机会都没有。”
万事通轻飘飘地叹了口气，又道：“其实不苦。尽管有时候回到空荡荡的家，会让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我是个孤儿。
“——我心里却始终明白，虽然我不是任何一家的孩子，但我又好像……是每一家的孩子。”
褚笑眉问道：“同唐姑娘成亲，你不就有家了？”
“说什么疯话？”万事通皱起了眉，“她这样的好姑娘，凭什么被我耽误一生？”
“可她明显不是这样想的！比起自作主张，你怎么就不能问问她的意思？”
“因为我知道，什么才是为她好。”万事通明显不想再继续谈论下去，“姑娘若没有别的问题，就请回吧，我还有很多事要做。”
“老鼠窝”又来了个人。
来的是个抱着孩子的妇人，要找万事通。
在邻里或好奇或审视的目光中，她“噗通”一声朝万事通跪了下去，哭着磕头道：“求您帮帮忙吧！他们都说，十里八乡的就您最有法子了！我这孩子从小就落了病根，前几日又发热高烧，怎么也不见好……”
褚笑眉认得那个妇人，曾和她一起睡在通市桥的桥洞里。
她当时就觉得那孩子奇怪，看身形已约莫七八岁的年纪了，却总是由母亲抱着，遮挡得严严实实的——原来是病着。
万事通道：“病了就该找大夫，找我有什么用？”
妇人道：“看过大夫，也吃了几服药，但这孩子的病更重了……听说您人脉广，您能不能给寻一个厉害些的大夫？”
“我去哪儿给你寻？”万事通道，“京中有仁安堂、回春堂、杏林堂和慈心堂四大医馆，你找人一问便知，里头多的是名医坐诊。”
“名医的号早排到两月后了，我这孩子哪还能撑这样久？而且……”妇人局促地垂下头，声音更低了，“买完那几服药，我的钱也花干净了。您……能不能借我些？多高的利都成！我这辈子当牛做马，也一定还清！”
“我没钱，你走吧。我认识的也都是下三滥的路子，招摇撞骗的庸医有的是。名医？还真没有。”
万事通转身要走，妇人却扯住了他的衣摆：“爷！您就行行好吧！只要能救这孩子，要我怎么样都成……”
宋家的向那妇人道：“你为难小万做什么？我说句大实话，你也别嫌我这话刁。谁家没几个养不活的孩子？这世道里活蹦乱跳的孩儿都有饿死的，更何况你儿子身子本来就差。早点放弃，也省得自己跟着遭罪。”
“你……”妇人的脸一阵青一阵白，气得浑身都在发抖，嘴唇翕张了几下，最终一句骂人的话都没吐出来，倒是淌下来两行热泪。“可他是我的孩子啊……”
褚笑眉看那孩子面色苍白、大汗淋漓、神识模糊，症状颇有些眼熟，不由得发问道：“令郎平日可有肢冷畏寒、心胸憋闷甚至作痛之症？”
妇人一怔：“姑娘怎的知晓？确实如此。”
褚笑眉在她面前蹲下身来，仔细查看那个孩子：“舌苔白滑，脉象沉弱，口唇指甲青紫，是心阳虚。”
“什么？！此前那郎中说是风热袭表……难怪药不对症。”妇人黯淡的眼眸重新燃起了一簇火，紧紧地盯着褚笑眉，“姑娘会医术？”
“不会。”褚笑眉道，“但我恰好十分熟悉这一病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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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5章 第 45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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