褚笑眉话音刚落,妇人猛地探出手,抓住了她的小臂。力道大得很,枯瘦的指节竟如铁钳一般:“姑娘可有对症的方子?”
“是参附汤。”褚笑眉挣扎了一下,妇人方才恍然地松了劲。她轻轻抽回手臂,衣袖已留下了几道褶皱。“要用人参、附子……”
万事通突然打断:“你没学过医,胡乱开药会闹出人命的。”
他生长在市井,最是通晓世情。这一番话,其实暗含深意。
若褚笑眉直接给出药方,但这方剂却未能回天,难保妇人不会认为,是她害死了自己儿子;所以他率先点明利害,让妇人知晓最差的结果。
妇人浑身一震,松开的指尖又蜷起来。她咬了咬牙,终于下定了决心:“我儿如今这般,再拖下去也是个死,不如死马当作活马医,总归……能有一线生机。求姑娘赐个方子,便是毒药我也认了!”
说完,就要往地上磕头。
“不必如此,”褚笑眉连忙扶住她,“我应你便是。”
“姑娘愿意出手相助,已是莫大的恩德,按理说我不该再要求什么……”妇人的脸涨得通红,嗫嚅道,“但您方才也听见了,我没钱买药,您能不能……”
褚笑眉想也不想,便应允下来:“好说,药钱我帮你付。”
“不不不,哪能让姑娘出钱?我的意思是借……”妇人忙不迭地解释,“我给姑娘打个欠条,以后会还的。”
重病的孩子需要照顾,妇人走不开。褚笑眉索性帮忙到底,去把药买回来。
万事通对京中各处都颇为熟悉,哪家药铺诚信实在,哪家惯于以次充好,早摸得透透的。他向褚笑眉指明了去处,又询问道:“你有几成把握?”
“七八成。”褚笑眉道,“那孩子的病症,与我阿弟的病似乎是同一种。俗话说‘久病成医’,我从小看顾病人长大,应该不会用错药。”
万事通叹了口气:“不仅是药方的问题……”
褚笑眉困惑:“那还有什么问题?”
万事通不答,只是说道:“到了药铺你就知晓了。”
平阳坊西首,一栋双层小楼临街而立。檐下两盏褪色的纱灯随风轻晃,门楣悬挂着梨花木匾额,上书“益善堂”三字,字迹的边角已有些剥落了。
褚笑眉迈过门槛,步入中堂。正对的墙上有一幅药王邳宏邈的画像,两侧贴着“橘井泉香分淑气,杏林春暖济苍生”的楹联,中间是“妙手仁心”的横批。
她开口便问伙计:“劳驾,你们这儿可有百年老山参?”
参附汤中,最关键的一味药就是人参。年份越久,药效越好。
伙计一时愣住,似是疑心自己听错了话,又重复询问:“您是要——百年老山参?”
“正是。”
伙计摇头道:“娘子,莫说百年老山参,就是十年的,在市面上也极其罕有啊。”
褚笑眉蹙起了眉头:“听说你们益善堂是京中老字号了,怎么连年份久些的人参都凑不出来?”
“娘子有所不知,十年以上的上等参,皆直接供与权贵家,压根不会流入药铺中。”
“什么?”褚笑眉一惊。由于小臣的病,褚宅的药柜中从未短过人参,最差的也是三十年往上的——这在她眼中已是下等品,原来竟这般珍稀。
她继续问道:“那你们这儿最好的人参是几年的?给我看看。”
伙计用钥匙打开了药柜的锁,取出一个樟木匣来,匣中垫着大红锦缎,其上躺着一棵细小的人参:“这是十年的野山参,六贯钱一棵。”
“六贯?!”褚笑眉惊呼出声,“我身上只有一贯钱……”
“那您就只能买这个,”伙计换了个匣子,打开给她看,里头的人参更小了,“这是五年的野山参。”
这棵人参重五钱,只够配一服药。这么点药量,未必会对病情有多少帮助。
褚笑眉又问:“还有更便宜的吗?”
伙计道:“有倒是有,得看娘子是做什么用途。五年以下的人参,药效较差,日用滋补使得;若要回阳吊命,约莫是不行的。”
褚笑眉深吸了一口气,难怪万事通说不是药方的问题,原来其中还有药材的事。
小臣发急病时,家里用的都是百年老参,一日三服,连吃几日也就康复了;而这是五年的人参,还只有一服的量……她此前说有七八成把握,还真是夸下海口。她如今觉得,能救回那孩子的机会,恐怕连半成都不到。
眼下别无他法,她只能先配出一服,回去给那孩子试试看了。
那孩子躺在粗布褥子上,面色青白如纸,眼缝里渗出一点黄浊的眼眵。他昏迷不醒,牙关咬得比石头还硬。
妇人跪坐在床前,指节因用力掰孩子下颌而泛白,但怎么也掰不开他的嘴,没法喂药。她急得双目通红,几滴泪从脸颊淌落,溅在地上洇出深色的水痕。
褚笑眉去借了白帆和盐,研成细粉,涂抹擦拭在那孩子的牙根下。他齿关一松,竟真就张开了嘴。
妇人连忙将药灌了下去。
待搁下药碗,她擦去额头冷汗,终于分出神来,问道:“姑娘这是什么法子?也太灵验了。”
“从前有位神医教我的。”褚笑眉道,“我阿弟自小体弱多病,我照顾他时,遇上过同样的麻烦。”
夜已深了,二人仍守在床边。这是万事通的屋子,他临时让了出来,自己去找朋友借住一晚。
暗淡的烛火偶尔摇曳,映出妇人憔悴的面容和紧绷的神色。
知道她心中煎熬,褚笑眉有意提起话头,同她闲侃:“还不知道怎么称呼您?”
妇人答道:“我叫何桂芳,姑娘怎么叫我都成。”
“我瞧着……您似乎比我大七八岁,我又比令郎大八岁,不知是该叫‘姐’还是‘姨’。我叫您芳姐吧?这样亲近些。”褚笑眉道,“您可以唤我‘阿眉’。”
何桂芳的眼皮颤动了一下:“好。”
褚笑眉又道:“听您的口音,似乎不是京城人士?”
“我是郑州人。”何桂芳低下头,话音喑哑发涩,“因家中土地没了,男人也死了,不得已带着儿子流亡至此。”
“这……怎会如此?”
“姑娘想知道?”
“您若不想说,便不必说。”
“不,我想说。”何桂芳猛地抬起了眼,目光如炬,直直射向褚笑眉。“前年黄河水患,淹了我家的田地,这原本是件好事。”
“好事?”
何桂芳解释道:“被洪水淹过的土地,会变得十分肥沃。没曾想,天灾放过了我们,真正将我害得如此境地的……却是**。
“豪强看上了我们家的田地,非要强占。我男人不肯,竟被活活打死。”
褚笑眉怒道:“什么人如此嚣张?!官府难道不管么?”
“官府?官府早同他们串通一气了。”何桂芳嗤笑出声,“为首的那人姓杨,自称是吏部尚书褚惟庸的远房表亲。”
褚笑眉心神巨震。褚家的……远房表亲?她压根就没听说过这个姓杨的!
一个不知道远到哪里去了的亲戚,居然能仗着褚家的权势,作威作福到此等地步?!
裙布被她攥得发皱,她忽地不敢直视何桂芳的眼。
她不由得在心中猜测——何桂芳知道她的真实身份吗?知道她是褚家人吗?
应该是不知道的吧?若是知道,怎会如此心平气和地与她相处?况且,她也从未透露过自己的姓氏。
她无比庆幸,自己选择了伸以援手。尽管褚家的罪过无法挽回,但至少……能稍微帮上他们母子二人。
第一缕晨曦透过破旧的木窗,落到那孩子的眼皮上。他似乎被晃了眼,睫毛颤了颤,呻吟一声,皱着眉头苏醒过来。
“醒了!醒了!”何桂芳欢呼着,热泪却从眼角滚落下来,她紧紧握着褚笑眉的手,“姑娘,你的药方有用!我儿子醒了!”
“太好了。”褚笑眉疲惫地笑了笑。
那孩子嘴唇干裂,何桂芳急忙倒了碗水,喂给他喝:“小峻,你现在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
罗峻费力地抬起手,擦去他阿娘脸上的泪痕,声音哑得像是年久失修的木轴,却还在安抚她:“阿娘你别哭,小峻好好的,没有不舒服。”
何桂芳眼眶发酸,泪水又开始在眼里打转。她别过头,将泪水憋了回去:“是,我们小峻好好的。再躺一会儿吧,阿娘去给你讨碗热粥吃。”
罗峻只吃了那一服药,病程长一些,却到底是一天天地好起来了。
心阳虚是先天不足,他的情况比小臣好很多,只是住在桥洞里环境太差,身子才会扛不住。万事通收留了这个小孩,让他暂住在自己家。
日头西斜,天际染上几抹胭脂色,路上的影子被拉得老长。万事通踩着斑驳的光影快步走来,神神秘秘地同褚笑眉说:
“褚姑娘,你不是发愁没有身份文牒吗?如今有个好机会,你要不要试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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