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子里的风卷着寒意，枯叶在陆远锃亮的靴尖打着旋儿。他那句“做爷的女朋友呗？怎么样？”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在何毓灵沉寂的心湖里激起一圈微澜，旋即又归于冰冷的漠然。
修仙者的岁月漫长，情爱不过是凡尘最易消散的露水。璇玑仙子看过多少痴男怨女的故事。那些炽热的情感在时间的长河里，连一丝涟漪都留不下。眼前的陆远，这身警服包裹下的痞气与危险，他眼中的兴味，在她看来，不过是乱世强者对新鲜猎物的短暂好奇。
答应他，能换来什么？或许是在这吃人世界里，一张暂时的、扭曲的护身符？至少，能少些像上次那样的麻烦，让雅子妈妈和毓箫的日子稍微安稳些。至于“女朋友”意味着什么？她并不在乎。这具皮囊，这段关系，都只是她在这乱世中护住弟弟、等待时机恢复力量或离开的权宜之计。
“好。”何毓灵抬起眼，声音清冷得像檐下初结的冰凌，没有任何波澜。
陆远挑眉，桃花眼里掠过一丝意料之中又略带失望的玩味。这姑娘的反应，永远出乎意料。没有羞赧，没有愤怒，甚至没有一丝犹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寒潭。这潭水底下藏着什么？他更想探个究竟了。
“痛快！”他抚掌一笑，痞气更盛，仿佛完成了一桩满意的交易，“那，小贼猫，”他依旧用着那个带着戏谑的代号，语气却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明天这个时辰，爷在这儿等你，带爷去认认门，见见咱‘雅子妈妈’和那小舅子？”他故意把“雅子妈妈”和“小舅子”咬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恶劣的调侃。
何毓灵没理会他言语间的轻佻，只是淡淡地点了点头，攥紧了手中的米袋，侧身绕过他高大的身躯，头也不回地快步走向巷子深处那扇熟悉的院门。陆远站在原地，看着她挺直却略显单薄的背影消失在门后，嘴角那抹笑意渐渐沉淀，化作眼底一抹更深沉的探究。
——
第二天傍晚，陆远果然准时出现在巷口。他换下了警服，穿着一件质地不错的深灰色呢子大衣，衬得身形愈发挺拔，只是那顶帽子依旧歪戴着，嘴角噙着笑，通身那股混不吝的痞气丝毫未减。
何毓灵依约带他进了小院。
院内的宁静被瞬间打破。千岛雅子正跪坐在廊下的凉席上，手里拿着一本厚厚的、封面是靛蓝色棉布的画册，指着上面一幅鸭川的素描，用日语轻声细语地对坐在她对面的毓箫说着什么。毓箫穿着小小的深蓝色小纹和服，小脸上带着专注。听到门响，千岛雅子抬起头，看到何毓灵身后跟着的陆远时，温婉的笑容瞬间凝固在脸上，眼神骤然变得锐利而冰冷。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将毓箫护在身后，动作带着母兽般的警惕。
“陆局长”千岛雅子的声音依旧柔和，却像裹了一层薄冰，“大驾光临，有何贵干？”她的目光在陆远和何毓灵之间来回扫视，充满了无声的质问和担忧。
毓箫更是直接。一见陆远，小嘴立刻瘪了起来，黑葡萄似的大眼睛瞬间蓄满了泪水，小身子一扭，死死抱住了千岛雅子的腿，把小脸埋进去，只露出一只眼睛，充满敌意地瞪着陆远，奶声奶气地用日语清晰地蹦出几个字：“嫌い！帰って！（讨厌！走开！）”
陆远对毓箫的敌意和千岛雅子的冷眼浑不在意。他摘下帽子，随意地掸了掸并不存在的灰，桃花眼弯起，露出一个自认潇洒实则痞气十足的笑容：“雅子夫人，别来无恙？今儿个不是公干，是私事。”他伸手，极其自然地揽住了旁边何毓灵略显僵硬的肩膀，将她往自己怀里带了带，动作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介绍一下，这是我女朋友。以后，咱们也算是一家人了。”
“一家人？”千岛雅子的声音拔高了一度，带着难以置信的尖锐。她的目光猛地钉在何毓灵脸上，充满了震惊、困惑和一种被推向悬崖边的恐慌，“毓灵？！这…这是怎么回事？！”
何毓灵感到肩膀上的手掌温热而有力，带着一种她极度不适的掌控感。她挣了一下，没挣脱。对上千岛雅子痛心又难以置信的目光，她心中一涩，却无法解释这荒谬交易的根源。她垂下眼帘，避开雅子妈妈的视线，声音低而平静：“雅子妈妈，他…说的是真的。”
千岛雅子踉跄地后退半步，扶着廊柱才站稳。她看着何毓灵低垂的头，又看看陆远那志得意满、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笑容，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来。乱世之中，一个无权无势的孤女，被警察局长看上……这其中的险恶与无奈，她如何不懂？她看向何毓灵的目光充满了痛惜，仿佛看到一只纯洁的鸟儿正被无形的丝线拖向深渊。
陆远却像是没察觉到这凝滞的气氛，他的目光被千岛雅子刚才匆忙放在廊边矮几上的那本靛蓝色画册吸引了。那册子边缘磨损，透着一股被主人反复摩挲的岁月感。
“哦？这是什么？画册？”陆远饶有兴致地走过去，在千岛雅子来得及阻止之前，已经伸手拿了起来。
“不要碰！”千岛雅子失声惊叫，脸色瞬间煞白，眼中充满了被侵犯神圣领域的愤怒和恐慌，伸手就要去夺。
陆远仗着身高优势，轻松地避开了她的手，带着点无赖的笑意翻开册子：“啧，雅子夫人别紧张嘛，爷就看看……哟，画得不错啊。” 他的声音在翻开第一页后，渐渐低了下去，脸上的戏谑也慢慢收敛。
册子里，是大量用铅笔或炭笔绘制的素描。笔触细腻温柔，充满了对平凡生活的热爱与眷恋。
有春日里繁盛如云的樱花，花瓣飘落如雨（标注：京都，醍醐寺）。
有夏日清澈见底的鸭川，孩童在河边嬉戏（标注：家门前）。
有秋日铺满红叶的哲学之道，石灯笼静立（标注：与雅子初遇之地）。
有冬日暖炉边，一只慵懒的三花猫蜷缩着打盹（标注：太郎）。
还有故乡常见的石头、门扉、晾晒的柿饼、甚至一碗冒着热气的茶泡饭……
然而，翻到后面，画风陡然一变。
画纸上开始出现中国北方的景物：同样蜿蜒的河流（标注：很像鸭川，但水更浑浊），形态各异的石头（标注：这里的石头，和伏见稻荷山下的很像），萧瑟的北方村落（标注：房屋样式不同，但炊烟是一样的温暖）……
在这些异乡景物的旁边，开始出现穿着军装的人影。起初只是背影或侧影，笔触尚算平和。渐渐地，画纸上开始出现硝烟、废墟、折断的武器……直到最后几页，画面变得极其压抑：一个穿着日军军服的年轻士兵的背影，孤独地站在一片荒芜的战场上，脚下是焦黑的土地，天空是铅灰色的绝望。他微微仰着头，似乎在看什么，但画面里只有一片虚无。旁边用颤抖的笔迹写着一行小字：
“这里的河流、石头……和京都的很像。雅子，我多想画下故乡的樱花给你看……”
落款是一个名字：小野寺徹郎。
陆远的手指停在了这一页。他脸上的痞气和玩味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复杂。他认出了这个名字——一个曾出现在他案头某份日军阵亡名单上的名字。他抬起头，看向脸色惨白、浑身微微颤抖的千岛雅子，第一次用不带丝毫轻佻的语气问：“小野寺徹郎……他是你什么人？”
千岛雅子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扶着廊柱的手用力到指节发白。她死死盯着陆远手中的画册，仿佛那是什么噬人的猛兽。许久，她才像是从牙缝里挤出一丝声音，带着刻骨的悲凉和一种决绝的疏离：“他……曾经是我的丈夫。”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冷的、拒人千里的疲惫，“千岛是我母亲的姓。自从他穿上那身军装，拿起不属于他的枪……我就不再是小野寺家的妻子了。”
院子里一片死寂。连原本敌视陆远的毓箫，似乎也感受到了这沉重的悲伤，怯怯地缩在千岛雅子身后，小手紧紧抓着她的和服下摆。
何毓灵看着雅子妈妈瞬间苍老下去的面容和眼中那深不见底的哀恸，心中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揪了一下。修仙者本应超然物外，可这凡人的血泪，竟比最凌厉的法术更能灼痛她的道心。她看着那画册上最后一页士兵孤独绝望的背影，仿佛看到了无数被战争碾碎的平凡灵魂。
一股冲动涌上心头。她想抚平雅子妈妈眉间的刻痕，想驱散她眼中那化不开的悲伤。几乎是本能地，一丝微弱的灵力在她指尖悄然流转。天道法则的压制如影随形，但此刻，她顾不上了。
趁着陆远拿着画册沉思，千岛雅子沉浸于巨大悲痛而失神的瞬间，何毓灵悄然上前一步，手指极其隐蔽地、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莹白光芒，轻轻拂过摊开在陆远手中的画册最后一页——那幅士兵仰望虚无樱花的绝望画面。
嗡——
一声只有何毓灵能听见的、源自灵魂深处的低鸣骤然响起！那是天道法则被触及的警告！
但她指尖的灵力已然落下。
奇迹发生了。
画纸上，那士兵脚下焦黑的土地，仿佛被无形的春雨浸润，竟悄然泛起一丝微弱的绿意。一粒细小的、柔嫩的草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从纸面“生长”出来。紧接着，士兵仰望的那片虚无铅灰的天空，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轻柔地抹开，几片柔软、粉白、近乎透明的樱花花瓣，凭空出现，无声无息地、带着梦幻般的光泽，从“天空”缓缓飘落。
一片、两片、三片……
樱花花瓣轻柔地落在士兵僵硬的肩头、军帽上，甚至有一片，轻盈地贴在了他仰望的、冰冷的脸颊上。
这景象如梦似幻，超越了现实的维度，只持续了短短几息。然而，就在这樱花飘落的瞬间，千岛雅子像是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击中！她猛地捂住嘴，发出一声压抑的、破碎的呜咽，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汹涌而出。她死死盯着那画册上飘落的樱花和士兵肩头的花瓣，眼中不再是绝望的悲痛，而是一种近乎圣洁的、失而复得的巨大慰藉和解脱。她颤抖着伸出手，指尖虚空地描摹着那飘落的花瓣轨迹，喃喃地、如同梦呓般唤道：“徹郎……樱花……你看到了吗？樱花……”
轰隆——！！！
就在千岛雅子心神激荡、获得短暂救赎的同一刹那，一道无形的、仿佛来自九霄云外的恐怖惊雷，在何毓灵的识海深处悍然炸响！远比上次施展惑心术时强烈千百倍！
“逆乱时空！妄动因果！汝欲魂飞魄散乎？！”
冰冷、宏大、无情到极致的天道意志，如同万钧冰川轰然压下！何毓灵只觉得神魂剧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狠狠攥住、撕扯！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她脸色瞬间惨白如金纸，眼前一黑，身形不受控制地晃了晃，几乎站立不住。
“毓灵？！” 陆远第一个察觉到她的异样，迅速合上画册，一把扶住了她摇摇欲坠的身体。入手一片冰凉，她的身体在微微颤抖。
千岛雅子也从那短暂的幻境中惊醒，看到何毓灵惨白的脸色，顾不得自己的悲伤，立刻上前焦急问道：“毓灵！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
何毓灵强压下翻腾的气血和神魂撕裂般的剧痛，借着陆远手臂的力量勉强站稳。她摇了摇头，声音虚弱得几乎听不见：“没……没事。可能是……累了。”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涌的惊涛骇浪。天道警告的余威仍在识海中震荡轰鸣。魂飞魄散……这就是妄动凡尘因果的代价吗？可看着千岛雅子脸上残留的泪痕和眼中那尚未散尽的、因幻术带来的奇异平静，何毓灵心中一片茫然。
修仙者眼中本无国界。可为何，这些凡人的血与泪，这些被战争碾碎的悲欢离合，会如此沉重地灼痛她的道心？
陆远扶着毓灵，目光扫过她苍白的脸，又落在手中那本沉甸甸的画册上，最后看向泪痕未干、神情复杂的千岛雅子。这个看似平静的小院里，似乎藏着比他想象的更深的秘密。他揽着毓灵肩膀的手不自觉地收紧了些，桃花眼底深处，掠过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超越好奇的凝重。
乱世如炉，淬炼着人心。而在这方小小的院落里，一个身负秘密的修仙少女，一个游走于灰色地带的警长，一个被战争夺走丈夫、信念撕裂的樱花国女人，他们因一段荒谬的交易而命运交织，已被悄然推向了更汹涌的暗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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