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此人即便是无心之失,也属行为不端。侍奉君者,言行要谨,举止要慎,‘谨慎’二字该时时悬于头顶。纵是宴饮之时,也该心怀尺度,手足有序。”
“退一步说,乃殿下恩德,许他们今日畅饮。他们可离席,可劝饮,但也当在三座之内,同列之间。而他之座位乃在右列第七位,竟能掀翻左列第一位的驸马席案,将酒泼洒其间,可见举止毫无尺度,放浪至极。今日其人之举,虽在殿下别院发生,殿下仁厚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但这般不拘束自己行径者,来日入东宫,莫说指望他对主上行劝谏之责,怕是只会遗祸主上……”
江瞻云背靠矮榻,手中一柄小檀扇有一搭没一搭地扣击地面。定定望向阶陛下义正言辞的男人,耳畔声声都是他片刻前所说的话。
“殿、殿下……” 犯错者颤颤求饶,
“殿下!”欲罚者咄咄逼人。
“除卫尉外都退下。”江瞻云瞧了半晌,目光有些游离,忽就眉宇生笑,阖了眼眸,
众公子应诺跪安,脚步声轻而齐。须臾,待衣帛悉索声,环佩叮当声都渐渐远去,殿中半点声音全无,江瞻云方睁开了眼。
今日还有事,她不曾饮酒,但有些乏了,神思不聚。以至于青铜蟠龙冰鉴中的寒雾升腾弥漫,隔在两人中央,让她半睁半阖的视线有些模糊起来。
尤其是殿中少年的话还在耳际萦绕。
尤其是从来温厚清贵的人难得生了愠怒。
寒雾渐浓,殿门口寸步不离的三千卫成为背景,玄甲黑压似半山植被,显得殿中男儿如青松。江瞻云看出了重影,唇齿间滚出一个名字,“薛御河……”
殿中针落可闻,温颐抬眸看她。
四目撞上,少女丹凤眼中映出一双温润眸子,比薛壑鹰眼冷厉要耐看许多。
“孤耳根子好不容易清净了两日,师兄是被薛壑上了身还是勾了魂,也同他一般啰嗦!你在东宫上任,不在御史台办差。”
薛壑入京,领的是御史台的职位,意在监察百官,谏匡人君。然监察百官的职责和权力,御史台清正殿中写得明明白白,经百年修缮,更是从中央到地方,皆清晰可考。然对人君的劝谏,虽有基本成行的条文,但细节处朝朝更改,代代不同。尤其是女君临朝,本就稀少,条文法典自然也就少了许多。
年轻的御史,入京之后,花了一年功夫修化细节,整理成册。
方才温颐所言的诸如“宴饮之时,该心怀尺度,手足有序”、“离席劝饮,当在三座之内,同列之间”便是出自薛壑所著的劝谏君主行乐篇中的《上君宴饮其二之臣下陪侍篇》。
著作成篇,卷宗奉到东宫时,江瞻云一目十行阅过,直接掷于其足下,拂袖离去。薛壑无话,弯腰捡起,翌日再谏,不得君纳,遂三日修而又谏……直到江瞻云再不扔开,方回去御史台,命侍御史正式修纂成文。
薛壑则另抄一册,置于明光殿书房中,作为太女省身书典之一,令人三日读诵一回。江瞻云虽从来不理,但日久天长多少记得一些内容,今日从温颐口中闻来,方才苦笑不已。
薛壑简直阴魂不散。
温颐闻言愠色更深,又不得发作,无奈深吸了口气,“驸马在京之际,确托于臣,道是臣与殿下亲近,让臣多劝殿下。殿下之身非己身,肩要担万钧,当减娱乐,少纵兴,养体魄,修性情。”
江瞻云向他招手,命人往前一步,灼灼凤目上下打量,“你们挺要好啊!私下饮过酒,还是品过茶?”
温颐经不住她看,气势矮了三分,“臣乃一心为殿下考虑。”
“师兄若也要说这些车轱辘的话,那便也退去吧。”江瞻云敲着扇子,哼声冷笑,“孤不过偷得浮生半日闲,不至于被耳提面命。”
温颐垂下头。
殿中彻底静下。
唯有滴漏声声,寒雾腾腾。
许久之后,响起一阵脚步声。
从殿中参拜处走向阶陛,再踏上九阶,很短的一段路,但温颐走得缓慢、犹豫、小心翼翼,走了很长一段时间。
最后在高台边缘、距离江瞻云半丈之地跽坐下来。
“你要赛马,是我递的缰;要饮酒,是我备好醒酒汤;哪怕是收人入室,我也不曾阻过你,有些还是我荐给你的。我知你有分寸,怡情罢了。我说为你好……”温颐环顾四下,声音更轻了,“这回来此,你可是决定要把这处的人都带回明光殿?”
温颐人如其名,温和,好涵养。私下说话温沉亲和,事事如她愿。
江瞻云很受用。
“当然,之前就与父皇说好的,孤大婚后接他们入明光殿。”她用扇尖点了点身边的位置,“师兄问这作甚?”
温颐起身坐过去,但还是保持了一臂距离,顿了片刻似是下了很大的决心方启口,“还是再缓缓吧!”
“这是谁的意思?”江瞻云感到莫名,“谁让你来说这话的?父皇还是御史台?”
“是臣自己的意思。”
殿宇深阔,寒烟冷雾缭绕,从菱花窗牖撒入的日光格外稀薄,铺陈一地碎花,少年男女坐在高台一角,日影中小小一团,瞧着很是亲厚。
“若是驸马如今在京畿,与殿下琴瑟和鸣,殿下将婚前侍郎迁入寝宫,自然无甚可言。既彰显驸马气量,又是殿下的恩德。但眼下驸马离京,还是在和您大婚当夜离开,虽说是因公调离,但……”温颐瞧着江瞻云神色,“军务再急,朝中有的是良将,何劳洞房中的驸马!那晚,你们吵架了是不是、他是被你气走的?”
最后话的出口,是往昔近十年一同长大、旁人不可比拟的亲近。
“那晚就是他故意找茬,不阴不阳地说了一席话,尽挑孤内侍的不是……” 江瞻云长眉挑起,回想大婚当晚,至今她都不知薛壑为何生气,“今个孤难得开怀,不提也罢!”
她展颜一笑,眼尾微扬,抬手欲拨下发上金簪,“孤有桩喜事同师兄说。”
“等等,还是臣先说。”因女郎抬臂间,广袖轻摆,香风萦绕,温颐抑制心跳、屏息后仰,“臣想问问,驸马挑拣您的内侍,可是要求您散了他们?亦或者不许入明光殿?”
“那倒没有!且不论历代女君都有后廷内侍,他还不至于如此张狂自负。再者孤已经给足他颜面,答应在与他大婚前不迁内侍入殿。”
论及此处,江瞻云站起身子,负手立于临窗的位置,隔菱花窗牖眺望远方天际,眸色中多出两分不甘,“若非念着父皇病重,恐忤他意惹他动气,孤怎么都会辨上一辨。薛氏再尊贵,也是臣子。孤堂堂一个储君,在迎他之前纳些内侍,哪里就是不敬重他了?你们男子娶妻之前,有的是通房妾室,也没听说哪个会把她们置在外头,等迎了新妇入门再把她们接回来的。怎到了孤这处,就这般条条框框,这般憋屈了?”
“因为时势比人强。”温颐换了跽坐的姿势,抬首仰望女郎脊背,“因为您是女儿身,虽说我朝出过两任女君,但后又归男帝,如今女君复起,前路漫漫来日艰辛不亚于初代女君时。眼下朝中两桩大事,一乃官员贪污,二则边军不宁,若是抽丝剥茧去查,许会涉及宗亲。宗亲之中,殿下同辈者唯余您一人,然您子侄辈,阴平王和琅琊王之遗孤皆尚在,且都是儿郎,稍有不慎……”
后面的话不言而喻,温颐也不敢宣之于口,只点要害,“唯有益州薛氏,百年来忠君不分男女,祖上护佑过男帝,拥立过女君,又世代尚主,手掌兵权,殿下需要他。”
江瞻云回首看他。
“东宫幕僚无数,文武皆备,殿下当是明白此间利害。”温颐补充道。
“孤当然明白。孤是在想师兄今日所为——”江瞻云背过身去,重新眺望天际,“确实一心为孤。你主张惩罚掀翻驸马席案的人,是恐他们中有人会有两王之人,将事传出离间孤与驸马,你在替孤周全;提出延缓迁他们入明光殿,是在帮孤给驸马台阶,向他示弱求和。后头呢,可是还要孤快马传信,请他回来?”
温颐颔首应是,“殿下位尊,臣可代笔传信,请驸马回朝。或者,臣走一趟青州也无妨。”
“东宫文武无数,自有为殿下分析利弊者。但有些话,诸人不敢言,不好言。臣荣幸,一为太子少师之孙,又有与您一同长大的情分,所以斗胆来言。”
殿外日头正烈,室内寒气正浓。
江瞻云安静立在窗下,一时没再接话,负在背后的手拎着小檀扇,闲闲晃荡。日光穿窗破雾拢住她,檀扇隐在雾气中,只余光下暗影。人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剑,明耀又森冷。
待庐江带回青州将领,待三司审过,除去贪官,震慑宗亲,她便算坐稳了储君位。至于薛壑,合则为夫妻相敬如宾,分则做君臣各司其职,都好。
“殿下!请传书允驸马回京,后再迁内侍入东宫。”温颐不明其想,亦不知其中政务,只当她依旧为颜面而不肯让步,遂垂首叩拜,再度陈词上谏。
“师兄心意,孤心领了。”江瞻云话语落下,人已经至温颐身前,伸手于他,是个虚扶的姿势。
温颐从命,伏跪换成跽坐,却是眉间忧色重。
但见江瞻云俯身与他对面而坐,中无隔案,极近的位置,周遭冰雾冷寒,唯剩彼此气息温热。
“驸马若回来,孤不会逐他。但他不回,孤也断不会主动请他。”她伸手触在少年眉宇,一点点抚平他眉间褶皱,“如同今日事,即便内侍是故意的,孤也不会罚。孤就要在此时,将他们接入明光殿。不仅如此——”
江瞻云抬手从发髻拨下那枚金簪,送与少年面前,“孤还要师兄入我东宫。”
温颐猛一抬头,眼中顿时愧意难言,唇口张合间眼尾已泛红,垂眸不敢看她,“我、还未同祖父直言……”
储君已有驸马,旁人再与之青梅竹马也不过同后廷内侍一般。南阳温氏,世代簪缨,百年清流,还不如正常迎娶贵女。
温松执掌温氏,自是这般想。
“不必你言语,孤今日已经同老师挑明。”江瞻云将金簪放入他掌心,“此番夏苗结束,你便入明光殿。”
温颐望着她笑意明媚的面庞,有些回过味来。
掀翻驸马席案的内侍无论是否为二王的人,储君不罚、随之任之便只有一个指向,当下朝中的两大事宜即将得到解决,她基本控制了朝局。留着这处是还击驸马新婚弃走,落她颜面之举。
而她在这个档口纳他入东宫表面看来同不罚内侍乃一个意思,但其实是在给他身为辅臣之一的祖父提醒,亦是警告:储君已长成,政从己出,望他们识相。
一箭三雕!
自立储君,八年来东宫被护得铁桶般,密不透风。少女竟长得这样快,走得这样快。
偏他看得这般明白,却又无从抗拒这诱惑。
她是龙首原上高升的红日,在还是公主时,便已令他心动情起。
他凝看金簪,簪身雕的是他最爱的鹤,刻的是“修毓”二字。
“上月事多,分身乏术,错过了你的冠礼。但及冠加字,孤承诺你的就不会忘记。”江瞻云拿起金簪,示意人上前,帮他簪上,“‘修、毓’二字皆有保养之意,与颐同义。愿师兄保养德行,毓出灵秀。”
她的目光在簪上流连,欣赏自己的绘画技艺,挑眉与他祝福。
掌心残留女郎指甲划过的轻微触感,耳鬓是她衣袖拂过的淡淡香气,温颐对上她眼眸,微微垂首,“臣甘为殿下手中棋。”
“天家难有真心,难尽全意,我视师兄是棋亦是情。”
上君者坦荡得过分。
然少年却只道,“臣有比做殿下师兄更亲近的身份了,殿下为何还唤师兄?”
铜漏滴答,少年储君抬眸观过,笑意浅浅道,“午歇的时辰了,你侍奉孤吧,修毓。”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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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00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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