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既出过两任女君,很多规矩自然也已设立形成。
女子为帝同男子为帝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子嗣的繁衍。十月怀胎到底需要从女子腹中出来,生产从来都是鬼门关。
是故,于侍寝之上,首先定下了规矩。
女君可以根据自己身体状况和当下时局选择适当的时候,择人交合,传承血脉。其他时候,凡侍寝者,入寝宫前都会被赐一碗药。
温颐这日随江瞻云入内寝,行至寝殿廊下自觉顿住脚步。但江瞻云没有停下,也没发话,直接带他入了殿内。
纵是心仪多年,又长她两岁,但这等事到底还是第一次,他多少有些紧张。
确切来说是第二次。
第一次是在三年前,江瞻云及笄宴上。彼时两人都不清醒,江瞻云饮了御赐的暖情酒,他则将寻常清酒多饮了两杯。
明光殿中**翻覆、金钩刺蕊,就要激浪冲天之际,浑噩中的女郎原本迷离的眼神一下聚出神采,似刀刃寒芒扼住少年,“你用药没有?”
焚身烈火难退,少年动作未止,还当是帐中把戏,欲中情话。待下一刻喉结被钳住,呼吸窒闷,竟是碎喉之险凌身,方在瞬间清醒,冷汗浇灭热火,纳纳摇首,“不、不曾。”
“那一会记得抽身。”少女眉目柔和了些,钳在脖颈的两指松开,捏他耳垂,抚他后脑,好心抚慰。
灰烬重燃,他再不敢忘情。在欢愉冲达九天碧霄时主动截断,折翅从云端跌落、急雨洒在天地间。
床榻狼藉,忧欢交加不及思考,先听到了她的话语,“师兄既来我床帏间,你的步兵校尉一职便算到头了。”
温门在文烈女帝时期,先祖温如吟便任职太常,执掌抱素楼,择选天下学子为朝野添砖增瓦。是故后代子孙都在其位,阖族乃世代从文的清流门楣。
直到当今天子四征匈奴,举国尚武,温氏子弟中方有少部分人也担起武官职。温颐更在文章外精通骑射,是同辈子弟中的翘楚,家中也一直将他往武职上培养。
温颐十四岁时在秋狝中射金雕夺魁,被天子授予六百石北军中侯,以监五营。官阶不高,却是天子近臣,实打实的权利。在任三年,政绩斐然,一路高升至一千两百石步兵校尉。
然凡入大魏女君后廷者,参政论文不论武,任职从文不从戎。
“凡事总有代价,臣修书著学,一样为殿下效力。”温颐恭谨道。
“既如此,孤先调你去任中军校尉祭酒,任职上林苑。祭酒乃八百石文职,委屈你了。但眼下孤应了父皇,内侍暂不纳入明光殿。”江瞻云噙着笑懒洋洋倚靠在榻上,拉来正给她收拾身子的人,“这般调你过去,像是犯错被贬一般。你父亲一贯严苛,你找个时辰把他唤来,孤与他细说。”
寻常高门朱户中及笄之年的女郎,大多于闺房之内捧卷阅书,持针刺绣;大门之外偶尔小聚,赏花踏青。娇俏花样的年华,念的是离愁别绪,思的是姻缘郎君。
江瞻云也这般年纪,但已经做了五年储君。往来都是未央宫前殿,宣政殿书房,听的是朝政思的是朝局。人在何处浸染,便生何种气息。
龙首原上东升的太阳,在黑夜也开始发光,逼人不敢直视。
温颐谦顺坐在榻畔,微微抬眼看她,又很快垂下眼睑,“臣确实犯错,醉酒冒犯殿下。然臣尚是一介七尺男儿,这等事还是容臣自个同父亲说吧。”
可惜天不遂人愿,江瞻云调令还未下达,温颐还来不及同父亲提起这事,其父便因病去世。如此,温颐三年重孝在身,这事便搁置今岁。
今岁二月,他丁忧结束,江瞻云的调令便到了;五月,他二十加冠,家中为他择妻,他未应;六月,他清醒地踏入了她寝殿,便是此时此刻。
少年储君,应他之事,一一兑现。
“发什么呆?” 江瞻云初回长扬宫已经沐浴过,这会只需盥洗。宫人捧盘持巾入殿。司寝从来好眼色,见儿郎入内寝,早早退身静候,不再插手盥洗事宜。
“没有,臣只是欢喜殿下赐字。”温颐从回忆中出来,随口寻了个理由。
“修毓”二字极好,他自然开怀。只是此刻更让他心潮彭拜的是另一桩事,江瞻云没有赐药给他。
那、是不是意味……
意味他们会有子嗣?
她愿意诞下他的血脉?
她有内侍无数,亦有大婚盛迎的驸马,但到底还是择了他。
“殿下,今日且罢了吧。”他的声音极低,但因距离近,足矣让江瞻云听清,“申时您还要主持夏苗,这会还是歇息为好。”
话语半真半假,是他仅剩的矜持与全部的疼惜。
周遭奴仆环侍,却一点声响都没有。
半晌,才闻江瞻云“噗嗤”笑出声来,“让你侍奉孤盥洗,你想什么呢?青天白日!”
温颐愣了下,闻言余光扫过两侧宫人,面上一阵红白交错,笑意里难免尴尬。
“劳殿下伸手。”须臾,他触上女郎襟口,为她脱袍解衽,敷面浣足。
之后又有宫人引他至净室,侍奉他沐浴盥洗。相比侍寝少了很多事宜,前后不到两刻钟。但他回来内寝时,江瞻云已经睡着了,呼吸酣沉。
当是累了。
确实很累,自夏苗半个多月来,江瞻云主持祭祀、设宴四州校尉、代帝阅军一些列活动,长杨宫行书馆、龙首船思醒台灯火昼夜不息,群臣出入不绝,她每日不过两三个时辰就寝。
这般恬静睡颜,他已许久不见,她也当许久不得。
温颐没有躺下,不舍扰她片刻安眠。唯手不受控制想要抚她面庞,替她拢一拢蓬松的鬓发。是个极轻的动作,指腹才接触到她的发丝,还未贴面贴肤触碰,人便已经醒了过来。
女郎眉间有一闪而过的肃杀,很快被糯糯笑意取代,“师兄!”她瓮声瓮气唤他,往里让过半个身子,又唤“修毓”。
“抱歉,吵到你了。”温颐上榻侧躺在她身边,心跳得厉害,举止有些拘束。
江瞻云却不觉有他,抱过少年一条臂膀做枕,埋头肩上重新合了眼。
少年男女同榻,又是彼此有情,终难克制。
房中到底叫了水,但储君无需用,乃温颐在净手,洗一只指腹又白又皱的手。
净手毕,他看着指腹发了会呆。闻滴漏声响,还有小半时辰就是申时,便未再回榻,只拿出随身带的兰田山地貌图,正欲重新翻阅,最后检阅一遍。却见大长秋缓步而来,道是“内侍陪寝,若无殿下特别交代,寻常夜不得过一个时辰,日不得过半个时辰”。话落请他离开入偏殿歇息。
偏殿放着储君稍后要穿戴的头面袍服。
“殿下行猎时,发梳中分作低髻,以骨簪固定,舍步摇而择华胜,弃耳坠而带耳铛;袍服以骑衣为主,也可着裙裳,裙裳中曲裾广袖拖拽不便,故择直裾优先……”大长秋话语缓缓,“殿下起居穿戴自有六局司事服侍,但内侍也需了解熟悉,随时准备亲侍殿下。这些本该在公子被殿下择入内廷时,便由各司事交代教导。但公子此番来得突然,臣便择今日所需简单嘱咐。来日会让六司将相关卷宗奉给公子读阅,您有不懂之处,可随时传唤她们。”
女子入宫廷,确有宫中姑姑一一教导,以侍君王。
如今换了女主天下,儿郎侍主,原也是一样的。
“那……”温颐看了眼殿门边的滴漏,“那有劳姑姑教臣挽发,还有些时辰,臣当能学会的。”
“婢子方才说了,今日您来得突然,殿下不会让你上手。只是婢子因职责所在,需告知您侍主的事宜。”大长秋笑道,“这会公子若无事,可以看看婢子择出的部分卷宗。”
“多谢姑姑思虑周全。”
屋中人退去,温颐环视四周,缓了片刻方坐下来翻卷读阅。
一样的青竹简,不一样的字眼。
他平素读书一目十行,博闻强识,但今日观这上头字文,却颇为费力。许久才有些适应,速度快了些。然才读完一卷,便有侍者来报,道是殿下醒了,请他过去。
衣袍头面之前就被司制一行捧走,候在殿外。这会温颐入内,见宫人已经开始给江瞻云更衣理妆。
“这不是前几日你奉给孤的卷宗上的地貌图吗?”江瞻云坐在铜镜前向他招手,案前放着他留下的书简,“还未布置好?”
“前日便布置好了,晌午猎物和兵甲也到位了。”温颐走上前,见她已经穿上晏紫色“万”字交领中衣,一旁侍女手中捧的也是紫气东来纹样的皂绪沙縠襌骑衣,遂拣了枚紫金双色麋鹿纹骨簪递给梳妆女使,“方才得闲,以为无事,拿出来想再看一遍,以防疏漏。”
“前后阅了四五遍的图纸,各处点位上禁军人数皆清点检阅过数次,庐江也再三嘱咐三千卫相关事宜。这般若有还有遗漏,那也来不及补了。”江瞻云合上卷宗,对着铜镜扶了扶发髻,起身张开双臂由侍者更衣。
温颐从司制手中接了骑衣,走近一步低声道,“狩猎年年有,殿下想要一年两回都行。这回……要不算了。”
江瞻云抬眸看他,“你今日眉宇就没彻底展开过,到底怎么了?”
“旁的不说,边军回京受阅,四州校尉自然参加行猎,琅琊、阴平二王的世子带领各自属官也在参加之列。而您身边,一直担任卫尉职的庐江长公主离京办差,臣暂领此职,虽熟悉地界,但终究不比长公主,心中多有彷徨。最主要的是——”
温颐顿了顿道,“驸马也不再您身边。”
“这类似的话阿烨也同孤说过,知你们好心。但是从外围的五营校尉到中围两处的羽林卫、虎贲军,再到内围的三千卫都是追随父皇数十年的亲信。至于驸马不在——”江瞻云凑到温颐耳畔,呼气如兰,“不是还有修毓吗?”
温颐系衽的手顿住,抬首撞上女郎秋水盈澈的眼眸,“这个自然,臣定会护好殿下。”
“走吧。”她理了理衣衫,将前头温颐沐浴后留在这处的簪子给他簪上,欲携他同往。
“等等,殿下,还有项圈未带。”
“项圈?”江瞻云长眉蹙起,“那个玉铃铛项圈吗?今日不穿裙装,骑衣不搭项圈。孤不要!”
“殿下,您不惩罚内侍,不召回驸马,这些都罢了。但嵌七宝玉珏是益州薛氏的信物,是尚主护国的象征。今日群臣当前,边将皆在,宗亲齐聚,您得戴。””
温颐跪下身去,“玉珏保平安,且当是为臣,让臣图个心安,成吗?”
“孤错了,就不该调你任中军祭酒,合该谴你去御史台当御史。”江瞻云剜他一眼,“起来,孤戴还不行吗?”
“快去取。”温颐展颜起身,催促司制。
司制来去很快,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便捧来了项圈。
江瞻云正伏案看温颐的地貌图,头也未抬,由着他近身给她佩戴摆弄。余光瞄见正中三个玉铃铛,忽想起项圈初成、薛壑见到的场景。
“好看吗?”那是午后歇晌的时辰,她手中拎着项圈,一只脚抬起,足腕间叮当作响,毫无仪态地歪在矮榻上,“还有条小的。”
“……不好看。”年轻的御史中丞面色铁青,“但玉给了殿下,自由殿下做主,臣的感官不重要。”
“对,你不重要。”
“臣告退。”
女郎挑眉,少年拂袖。
他又生气了,留她一个背影。
她对着远去的背影发笑,气跑了好,随在身侧,句句谏言,处处约束。
项圈佩戴好,江瞻云垂眸看胸前白雪莹莹的一方玉,伸手拨转上头垂挂的三个玉铃挡。其实这件饰物搭配她四海锦一类的裙裳还是很适宜的,就非要制成个玉圭玉琮玉如意那类只能放着积灰、藏着不见天日的死物吗?
无趣死板,同人一样。
江瞻云这会嫌弃地看了眼项圈,伸出一根指头用力戳过铃铛,出殿上马前往兰田山主持夏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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