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姜见黎是什么模样,萧贞观想过无数次,可每一次都想不出个所以然。
有时候,她觉得她是个心忧天下的忠臣,有时候又觉得她是个一心逐利的佞臣;有时候以为她其实有情有心,有时候又觉得她无情无义;有时候觉得她识时务,有时候又觉得她冥顽不灵……
细细想来,她从未真正看清过姜见黎,她不知此人究竟是个好人,还是个恶人,还是自以为是个恶人的好人,亦或是假装是个好人的恶人。
“贞观,你真的了解过她的吗?”太上皇满心忧虑地追问,“你除了知晓她叫姜见黎,除了知道她是你阿姊从东南带回来的孤女,对于她的过去,你还知道多少?”
萧贞观不知道,可是她不想在阿耶面前低头,便嘴硬道,“过去如何,重要吗?”
“没有过去的话,一个人又怎会成为今日这副模样。”太上皇深深叹了口气。
“阿耶想说什么便直说吧,”萧贞观怆然一笑,“不必欲言又止地试探儿,如今儿还有什么听不得的。”
“你当真想要知道?”
“阿耶若当真不想让儿知晓,又何必当着儿的面提及。”萧贞观一语戳破,“只要阿耶说的都是真的便好。”
“事到如今,阿耶自然不会再欺瞒你。”太上皇起身问道,“四日前,孤命太康宫宫人给你送来一方端州墨,你可打开看了?”
萧贞观哪里有什么心思看端州墨,她甚至连这事儿是何事发生的都不知晓。
“你若是打开瞧上一瞧,便什么都知道了。”
太康宫送来的东西,没有她的命令,宫人绝不敢随意处置,必然还在殿中,萧贞观起身环顾四周,很快就在一旁的博古架上看到了从未见过的锦盒,她指着问道,“是那样东西?”
太上皇点了点头,萧贞观随即走过去将锦盒取下,一经手就知道其中暗藏了玄机。
重量不对,端州墨大小也是块墨,不会这么轻。
她将锦盒搁到案几上,缓缓掀开了上头的盖子,不出所料,里头果然不是什么墨块,而是一卷用丝帛束起来的文书。
面对萧贞观频频露出的疑惑之色,太上皇也只是开口告诉她,“打开瞧瞧吧,坦然面对真正的姜见黎。”
打开瞧瞧吧,里头就是姜见黎还不是姜见黎时候的曾经。
萧贞观感到自己的心跳一阵快过一阵,激烈得令她差点呼吸不过来,取出文书得双手也跟着心跳得起伏微微颤抖。
解下丝帛,长卷展开,滑落,她弯下腰去捡拾,指尖在触到长卷的那一刻,上头有一行字猝不及防地闯入了她的眼中。
船身有细孔,乃姜见黎为之。
于是,萧贞观伸出的手一顿,停在了长卷上方。
太上皇见状故意发问,“是不敢继续看下去?”
萧贞观手腕一低,将长卷捡起,满不在乎地继续嘴硬,“有何不敢,”说着便捧起长卷,一字一句看了起来。
百树烛台上的蜡烛此起彼伏地爆了灯花,月光也渐渐式微,萧贞观的目光仍然停留在长卷上,一动不动。
“看完了吧?既看完了,你还要继续为此人萎靡不振,黯然伤神下去吗?”许是萧贞观的面色太过凄怆,太上皇终究不忍责备,开口是缓和了语气。
“看完了。”萧贞观将长卷小心翼翼地卷起,又用丝帛将其束好,执在手中问道,“这样的文书,阿耶那里还留存了多少?”
太上皇拧眉打量,“你不在意?”
“在意什么?”话一出口,萧贞观随即恍然大悟,用文书点了点额角道,“哦,儿的确应该在意,闽福郡官吏尸位素餐,任凭辖境之下无父无母的孤女受人欺凌,该罚,该查。”
太上皇眯起双眸,一眨不眨地注视着萧贞观,似乎在思索她说地这话有几分真,又有几分是她在嘴硬,却发现他看不出,他竟看不出自己的女儿是否在说玩笑话,甚至看不出她是不是真疯。
“萧贞观,你究竟有没有将卷宗看完?”
“看完了啊,”萧贞观一本正经地回答,“卷宗上说,姜见黎的生身父母出海时身亡,被同村一户膝下无子无女的人家收养,那户人家虽收养了她,却对她并不好,时常打骂磋磨她,如此忍受了数年,为求自保,不得不采取行动反击,阿耶,儿讲得可有差错?”
“不得不?”太上皇被萧贞观一番话惹怒,在他看来,萧贞观完全实在强词夺理,“她当时几岁,九岁!九岁就能设计自己的养父母,借刀杀人,小小年纪便如此狠辣,你还觉得情有可原?!”
“难道不是情有可原吗?”萧贞观高声反问,“若是当地父母官及时发觉她的处境,为她做主,哪怕将她送去存善堂,也好过将她留在那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之处,她能在那夫妇手中活了几年,不是那夫妇心善,是她运气好。”
说到此处,萧贞观忽然停下了,她自嘲道,“不,她若真运气好,便不会无父无母……”
她总算知晓姜见黎为何逐利,她曾嘲弄过她眼中只存的下利益二字,未达目的不择手段,便是连自己也可以设计,现在想来,她从小无依无靠地长大,除了自己,手中并无任何可以利用之物,所以长大之后,才会奋力抓住一切能够得着的利益。
“萧贞观,孤是在问你她可不可怜吗?她九岁便有胆魄做出斩草除根之事!”
“哦,斩草除根,那么阿耶你,不也曾想着对她斩草除根吗?是她命大,才未曾死在阿耶手中。”萧贞观倾身上前,“阿耶,你我身在帝位,主宰天下生死,一年之中降下的杀令连自己都记不清,为平衡朝局,你我又曾对多少肮脏的手段视而不见,她的手再不干净,难道还能比你我更不干净吗?还能比我们萧家,更不干净吗?”
“放肆!”
殿中响起一记清脆的响声,太上皇颤抖着指着萧贞观道,“大逆不道,你此言是直指我萧氏先祖之过不成?”
“儿说的难道不是实话?不说旁人,就说那个致使大晋南渡,南北割裂数十年的灵帝陛下,他昏庸无道,诛忠臣,杀贤良,用佞臣,以至于山河倾覆,高薛马踏中原,多少百姓丧生于战火,阿耶,你想过吗?”
“胡闹!”太上皇被气得竟一时之间说不出其他话来,只不停地重复“胡闹“二字。
“儿便是胡闹,也是阿耶亲自定下的大晋皇帝,阿耶,您后悔也来不及了。”
“你要做什么?”太上皇惊疑不定。
萧贞观转了转手中的文书,再度问道,“阿耶,这样东西,您还给了何人观阅?”
“怎么,难不成你要将看过的人都杀了?其中,也包括孤吗?”
“儿又并非杀人如麻的暴君,只要这上头的东西,”萧贞观眸光瞬间变得凛然,“永远沉埋于地下。”
太上皇嗤笑,“你也知道上头的东西见不得光,有违我大晋律法?”
“阿耶,这一切只是调查之人的说辞罢了,您若有十成十的把握,有如山铁证,您恐怕早就用大晋律法将姜见黎出之后快了,又哪里会调派暗卫多次暗杀却徒劳无功呢?”
“也罢,这东西无非就是给你提个醒,人都死透了,即便孤留着也没什么用,”太上皇估量着时辰差不多了,也不多费口舌,留下一句“你好自为之”就离开了勤政殿。
太上皇一走,萧贞观难掩疲惫地直接坐在了地上,耳旁回荡起太上皇“人都死透了”那句话,扶额止不住苦笑起来。
阿耶让她好自为之,她却知自己根本做不到。
两日后,中秋佳节之后的头一回早朝,萧贞观以钦天监所测天象有异为由,下诏取消了择选,而后在满朝哗然声中,离宫前往京郊。
半个月后,太极宫御花园翠微池旁,一座农舍拔地而起,高低错落的篱笆圈出的院子里,前有两棵槐花树,后有两棵榆钱树,因此这座与富丽堂皇、庄严肃穆的宫禁格格不入的农家小院,也被百官称之为槐榆院。
在接下来很长一段时间里,槐榆院都取代了勤政殿作为帝王寝殿的职能,成为萧贞观平素里的起居之所。
天子舍宫殿而居农舍,简直闻所未闻。
满朝文武不乏好奇之人,也不乏直言进谏之人,无论何人前来旁敲侧击,都被萧贞观不厌其烦地糊弄走,久而久之,当他们发现这位陛下除了住农舍,除了对万作园比以往更加关注,除了越来越杀伐果断,以及对待政务越来越一丝不苟之外,并无其他改变,也就不再纠结此事了。
大约是心中再也不会因为外物而掀起任何波澜,萧贞观的日子越来越清净,性子也越来越沉静,甚至朝着令人捉摸不透的方向改变。青菡与扶疏几个从小就陪伴在萧贞观身边的人背地里时常忍不住叹气,总觉得她是伤神过了头从此大彻大悟,断情绝爱,也不知道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总归日子在一天天过去,一转眼,就到了昭兴三年。
正旦的后一日,阔别京城将近一年的岐阳县主姜见玥回到了长安,萧贞观听闻后在宫中设宴为她接风洗尘,说是宴会,其实只有她们二人。
姜见玥看着冷冷清清的勤政殿,只觉恍如隔世。
她才走了一年,京中就已经发生了许多事。
姜见黎为救圣驾而命丧德阳郡的事她也是回京时候才听说的,同时她还听闻远在西北的姨母接到消息后赶回京城,要陛下追封姜见黎,让她享死后哀荣,可是被陛下严词拒绝,连衣冠冢都不许设立,姨母同陛下因此事拉锯两月之久都扭转不了陛下的决定,一气之下连正旦都没在京中过就去了西北巡防。
除此以外她还听闻,陛下在宫中建了一座名唤槐榆院的农舍,将住处从勤政殿挪去了那里,她依稀记得,姜见黎在京郊的庄子上那处小院,前头栽种了两棵槐花树,后头栽种了两棵榆钱树,会那么巧吗?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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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5章 第一百三十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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