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爷想它散，它便散了。”
这句话轻飘飘的，落在寂静的房间里，却比任何激烈的反抗都更让人心惊。它代表的不是顺从，是一种心死后的虚无，是连最后一点情绪都吝于给予的彻底放弃。
霍峥拂过流苏的指尖顿住了。他看着维持着卧鱼姿势、仰头望着他的沈清澜，那双曾经清凌凌、带着傲气或挑衅的眼睛，此刻只剩下两潭深不见底的死水，映不出丝毫光亮。
他忽然觉得，自己捏在手里的，不过是一具华美精致的空壳。
这种认知，比他预想中任何一种反应——哭泣、愤怒、甚至是更激烈的憎恨——都更让他心头无名火起，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慌。
他想撕碎这层面无表情的平静，想在那死水里重新激起波澜，哪怕是恨意。
霍峥收回手，负在身后，指节微微收紧。他俯下身，逼近沈清澜，目光锐利如刀，试图凿开那层冰封的外壳。
“若我不想它散呢？”他声音压低，带着危险的意味，“若我偏要看你愁，要看你痛呢？”
沈清澜依旧维持着那个吃力的姿势，脖颈仰得发酸，呼吸因为倒置而有些困难，脸上那丝血色也渐渐褪去，重新变得苍白。他听着霍峥的话，眼底连一丝涟漪都未曾泛起。
“那也由得九爷。”他声音有些微喘，却依旧平稳，“只是这愁与痛，如今也都隔着一层，入不了心，惊不动魄了。怕是要让九爷失望。”
他说着，甚至极轻微地、近乎残忍地弯了一下唇角，那笑意空洞而冰凉。
霍峥的呼吸几不可察地一滞。他盯着沈清澜，仿佛要将他从外到里彻底看穿。半晌，他猛地直起身，不再看那个仿佛随时会碎裂在眼前的身影。
“起来。”他命令道，声音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沈清澜缓缓收势，站起身。长时间的卧鱼让他腿脚发麻，身形微微晃了一下，但他立刻稳住了，垂着眼，整理了一下并无需整理的袖摆。
“明晚，”霍峥背对着他，声音恢复了冷硬，“就在这院里，唱全本。”
说完，他不再停留，大步离去。房门在他身后被摔上，发出不小的声响，震得窗棂都嗡嗡作响。
沈清澜站在原地，直到那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院外，才缓缓抬起手，抚上自己的脖颈，那里因为方才长时间的仰倒而有些酸痛。他又低头，看了看自己身上这套华丽冰冷的行头。
霍峥要看他唱全本《霸王别姬》。
在这座囚禁他的院子里，唱给谁看？给他自己？还是给这满院的寒风与枯枝？
他走到妆台前，看着镜子里那个顶着沉重凤冠、面色苍白如纸的“虞姬”。他抬起手，指尖轻轻触碰着镜面，触手一片冰凉。
“大王……”他对着镜中的自己，无声地动了动唇，吐出两个气音，带着无尽的嘲讽与悲凉。
当夜，他睡得极不安稳。梦里光怪陆离，一会儿是蓬莱仙馆台下那双被踩碎的手，一会儿是霍峥覆下时那双压抑着暴戾的眼睛，一会儿又是那碎裂的玉簪笔，最后，所有画面都汇成一片无边无际的黑暗，他在其中下坠，永无止境。
惊醒时，窗外仍是沉沉夜色，冷汗浸湿了中衣。
次日，整个霍府似乎都因为今晚的“堂会”而忙碌起来。西厢房外的院落被仔细清扫，甚至还搬来了几盆耐寒的松柏点缀，廊下也挂起了挡风的厚毡。周副官指挥着下人布置，一切井然有序，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压抑。
沈清澜一整天都待在房里，没有练习，只是安静地坐着。傍晚时分，他提前开始上妆。敷粉，施朱，画眉，点唇。每一笔，都极其认真，像是在完成一场庄严的仪式。
镜中的脸，逐渐被浓重的油彩覆盖，勾勒出虞姬绝艳的容颜，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沉寂，如同古墓深处的陪葬明珠，华美，却没有生命。
他换上了那套银甲虞姬袍，戴上了沉甸甸的凤冠。
夜幕降临，院子里亮起了数盏气死风灯，将一方天地照得亮如白昼。观众只有一个。霍峥坐在廊下早已摆好的太师椅上，依旧是一身常服，手边放着一壶酒，一只杯。他没有看沈清澜，只是望着院中那片被灯光圈出来的空地，眼神晦暗不明。
锣鼓家伙是请来的原班人马，坐在角落，大气不敢出。
沈清澜深吸一口气，水袖一甩，迈步，走进了那片光晕之中。
“自从我，随大王东征西战……”
唱腔一起，依旧是那把能令万物失色的好嗓子。只是今夜，这嗓音里听不出悲喜，只有一种近乎神性的、殉道般的平静。他每一个身段，每一次水袖的翻飞，都完美得如同尺子量过，将虞姬的忧虑、决绝、直至最后的从容赴死，演绎得淋漓尽致。
可霍峥看着，眉头却越蹙越紧。
这不是戏。这是献祭。
台上的沈清澜，不是在扮演虞姬，他就是在演绎他自己——一个被权力、暴力、占有欲一步步摧毁，最终选择将灵魂也一并献祭出去的祭品。
唱到最后，虞姬夺剑。
沈清澜抽出那把装饰华丽的鸳鸯剑，剑光在灯下闪过一道寒芒。他看向廊下的霍峥，隔着油彩，眼神空洞，却又仿佛带着某种最终的、无声的诘问。
“汉兵已略地，四方楚歌声；大王意气尽，贱妾何聊生！”
他唱完这最后四句，举剑，作势便要向颈间抹去——虽是假剑，那动作却决绝得没有一丝犹豫。
“哐当！”
霍峥猛地站起身，太师椅被他带倒，发出刺耳的声响。他脸色铁青，胸膛剧烈起伏，死死盯着台上那个举着剑、眼神空茫的沈清澜。
他不是在看虞姬别霸王。
他是在看沈清澜，别他霍峥。
这一刻，霍峥清晰地意识到，他可能……真的把什么东西，彻底弄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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