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三十九章学说话
制造舆论只是第一步,沈让这种人不会因为百姓的挽留就改主意。风宁并没有借此到沈让面前显摆什么,甚至医疗部五楼根本没有人注意到网络上发生的这些事情,可百姓开始给沈让送礼物,有人送来一筐鸡蛋,有人送来手工制作的仿真花,还有学校组织的祈福贺卡,也许不是所有人,但有很多人都在由衷地希望沈让能好起来。
严冬感觉自己兼职了一个快递员,经过安检和精神力扫描的礼物如水地送来,他每天上班除了照顾沈让就是在拆包装。
作战部众人在陶令波的带领下,投其所好,给沈让送去了猫薄荷。
巴掌大的猫玩具以猫薄荷填充,辛辣的猫薄荷味盖过了消毒水味,书桌上放着崭新的便携音响,播放的是催眠大自然棕噪音,雨声、溪水声,和鸟叫声。窗边摆放着仿真花,色泽柔和的绿意与暖黄的叶片细细挤在一起,像在狭小的世界里拼命生长。游子龙用细麻绳把贺卡系成了一排,挂在窗边,水彩笔写出的字迹满是稚嫩的祝愿,纸张在轻轻流动的气流里微微摇晃,发出细微的碰撞声。病床尾的暖脚毯也换了新的,是手工毛线织的,花哨得几乎有点刺眼,红的黄的绿的交错成老年人的喜庆花样,却被织得一针一线格外用心,针脚很齐,沉甸甸地压住在被子尾部,和一旁的毛线秋裤毛线帽交相辉映。
病房里暖气温度开得很高,沈让其实不大能用得上这些东西。更多的礼物在桌子的一角堆放成小山。
北舟城送来的血液净化设备运转着,鲜红的血液从颈部的中心静脉置管中抽进超精密的仪器,那仪器竟然披着一个针织的花毛线毯,显然不是为了抗冻,一旁输液架也穿上了针织毛线套,据说是哪位医护人员家里的老人的独特设计。不仅沈让有,医疗部住院病房里不少输液架都加装了这一款毛线套,沈让这根毛线套外面还织了两个耳朵一条尾巴……
也许是朝城百姓的祈福起了作用,沈让的情况好转了一些。
起先,血液净化设备刚开机时,沈让的心率几次报警,几乎整天都在昏睡。医生解释说,机器能够代替肾脏功能,抽出血液,将废物清除再重新输入体内,机器是北舟城最先进的一代,能够自动调控电解质平衡,清除率高、副作用小,朝城众人将信将疑,直到呼吸机率先检测到自主呼吸频率上来了,随后是沈让手脚的水肿渐渐消退,血象数据也明显好转,朝城这才相信北舟城医疗组说的是真的。
有了一定的自主呼吸,沈让终于可以安装发声阀,学习说话了。
气管切开的病人,呼吸都是经过切口,气流则不经过声带喉咙,所以发不出声音。
由于他高位截瘫,手上精细度也差,没法写字,沟通就变成了极困难的事情,大部分时候只能依靠那完全不靠谱的“海龟汤”,如果想要表达一点别的,就只剩下口型一个方案。游子龙逐渐掌握了技巧,但凡沈让有一点动静,他就会目不转睛地看着沈让,生怕错过只言片语。可沈让眼睛看不见,游子龙也要吃喝拉撒,不可能二十四小时盯着他的脸,有时候他做口型重复几遍,并没有人在看;或是有人在看,却听不懂、没有回应。
他会不自觉地露出茫然无助的神情。
那神情,只要有人看过一次,就绝不会再忍心见第二次。
安装发声阀就可以说话了。
发声阀在呼吸机末端于气切的接口处,因此病人吸气时依旧通过气管切口,但单向阀门无法向外呼气,气流能够向上,从气管、声门、声带经过,最终如常人一样,从口鼻处呼出来。但危险也有,呼气需要经过上呼吸道,更容易堵着痰,呼不出气,所以只能短时间用,从十分钟开始,慢慢延长时间。
但沈让显然很高兴。
吸痰的时候他都没表示出一点不情愿。
严冬将吸痰管放下,戴上了无菌手套。沈让只觉得颈部微微凉了凉,游子龙紧张兮兮握着他的肩头。随后呼吸机的推力暂停了一瞬,颈部有些微妙的不适,只听轻微的“咔哒”一声,呼吸机又接回来,但这一下,嗓子莫名有些发凉。
通过口鼻呼气的感觉有些陌生。
游子龙盯着血氧仪,他穿着一件黑色的背心,背心贴合肌肉的走向,将他胸腹和后背的薄肌勾勒出精悍的起伏,他背上的外伤已经彻底愈合,左臂抬起角度受限,左手精度和力度受限,但从外观看上去已经没有异样了。他一边膝盖跪在床上,一条腿站着,凑在床边,右手扶着沈让肩膀,左手撑在床边,手指用力得指节青白,紧张得要命。
“让让,你感觉怎么样?会不会憋?有没有不舒服?不舒服就眨眨眼睛——”
严老大拿着听诊器,俯身在床边听沈让的呼吸音,游子龙念念叨叨地干扰他听诊,他仰起脸白了游子龙一眼,正抬手比出一个噤声的手势,却见沈让喉结用力滚了滚,喉头轻轻一震,带着一点破碎的咳嗽声,发出了一句短暂而滞涩的“啊——”
沈让愣了一下。
他微微张着嘴,好像不太确定那是不是从自己嗓子里出来的。
游子龙和严冬都睁大了眼睛,紧紧盯着他。也就是沈让看不清东西,没察觉出异样,兀自在和尚未驯化的声带做斗争。他试着不去对抗呼吸机,却得找到合适的时候,把胸腔里的一点残气挤出来。喉头往上提,呼气带着点浅浅的湿热,勉强挤出了一点像音节的气音,气息很快又断在喉头,尾音像是被掐断了。可这一声确实也发出来了。
游子龙恨不得原地跑三圈,再放一挂鞭炮热烈庆祝。
游子龙一张大脸凑到沈让面前,带着哨兵特有的气味,一双手捧着沈让的脸。沈让湿热的呼气沾在他指缝上,不知是那双手在颤抖,还是呼出的气息在颤抖,滚烫的轻缠交织在一起,游子龙舔了舔嘴唇,比沈让还紧张。他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盯着沈让,努力压着声音中的颤抖,“不急,先呼吸。”
“跟我说,啊——”
“哦——”
“呃——”
“咦——”
沈让越听越不对,这是教小孩说话来了。他眉头微微皱了皱,抿着嘴,嘴角上扬。他眼睛半张着,视线没有落点,斜斜向下,无意识地将耳朵偏向声音的方向。没等游子龙把小学拼音的元音部分表演完毕,沈让喉结上一下一滚,不知想说什么,却成了一声咳嗽。他咳得极浅,很快被呼吸机带走了节奏。
游子龙还在继续。
“呜——”
“吁——”
沈让愤愤地朝着游子龙捧着自己下巴的手歪了歪头,凭着直觉张嘴一口啃下去。
游子龙“嗷”地一声,“怎么咬人!”
沈让老神在在地向身后的软枕中靠了靠,闭上眼睛,懒洋洋地发出一声沙哑的:
“嗯——”
虽说气息断断续续很是嘶哑,还带着变调的破音,但却是的发出来了,表意明确。
游子龙莫名听出来一点得意。
他满头问号地从手上的牙印收回视线,看向沈让。
沈让半躺在层叠的软枕中,呼吸声还没有防压疮床垫的气压泵声音大,他颈部的中心静脉置管流淌着鲜红的血色,衬得面色分外苍白,眼眶微微发青,睫毛很长,虚阖着眼,眉间似蹙微蹙,唇角向下,这表情很普通,很正常。可游子龙偏偏从沈让的表情里琢磨出一丝“你能奈我何”的劲头,他咂摸几下,忽然意识到,自己教的是“aoeyuü”,但人家沈让说的是“嗯”。
这明显是不买账啊。
主打一个叛逆。
他冷不丁被逗乐了,“噗嗤”一声笑出来。
这一声笑没有小心翼翼的卖乖讨宠,也没有强撑着表情安慰沈让。
笑过之后,他自己愣了一下。
他只觉得胸口像被什么钝钝地顶了一下。
这些天,沈让命悬一线,北舟城虎视眈眈。他白天面对北舟城的医护,不敢有片刻的放松,生怕自己一个决定就耽误了沈让的病情,却又怕哪句话里暗藏玄机,自己无意中错过,就把沈让卖了。可转而和其他人说话,他又要表现出一副没什么大事发生的样子,每每总是用力抿着唇角,努力装出沉稳、冷静的模样。
他是沈让结合的哨兵,是沈让教出来的学生,也是沈让的爱人。
夜里,他一个人在病房里守着沈让,看监护屏幕上的线条,他不敢睡,不敢哭。
他要求自己懂事、强大、乐观,他不能把情绪带给沈让,却又不得不独自去面对爱人正在消逝的生命。他反复咀嚼这半年来沈让的每一个神情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想要学着强大的爱人那样思考,想要学沈让一样冷静缜密地盘算,把嗷嗷待哺的百姓、阎罗王的底牌、北舟城的变数,一条条罗列出来,逼自己拿出解决方案。
他其实不知道沈让到底是怎么在这么短时间里布下这一盘大棋的。
就算如今把那步骤都摊在他面前,他还是有许多地方想不明白。
但他知道,他的计划里一定要再多加一条——
要把沈让放进去,放在最最前面的位置。
比朝城,比南八区,比甚至比拯救世界还要更优先。
他每时每秒都要提醒自己,不能偷懒不动脑子,不能摆烂,不能放弃,可也正是因为这样,他越想,越像被拉进无解的死结。
可沈让这短短一个音节,他忽然觉得自己柔软下来。他先是想笑,笑沈让那一句变调难听的破音,后来又想笑沈让猫儿一样的傲娇性子。他还想笑沈让终于能发出声音能说话了,说明真的在好转……他分明是很高兴的。
可下一秒,笑意还挂在嘴角,鼻腔却莫名发酸,连带着眼眶也跟着有些胀。
他想哭。
他连自己为什么想哭都说不上来,只觉得绷了很久神经,忽然之间绷不住了。他咬住嘴唇,死死屏住呼吸,捂着嘴,生怕被沈让听见不对,就这么和自己僵持了半分钟。沈让似乎累了,靠在枕头上,漂亮白皙的颈部连着呼吸机和血液净化机,显得格外脆弱。
可片刻之后,沈让似乎叹了口气。
沈让的手臂轻轻动了动。
那只瘦得几乎没血色的手搁在被子外头,压在胯骨附近。先是手指小幅度地蜷了蜷,像在试探是不是还有力气,然后他吃力地将小臂往外旋转,蜷缩的手掌慢慢翻过来,掌心半张着,微微向上,手指轻轻痉挛了几下,最后小幅度地、偷偷地摊开掌心。
如同一个沉默的邀请。
学说话!
甜一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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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9章 第三百三十九章 学说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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