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二章故梦
话说到这个程度,其实不用再解释了。
这道理实在简单——沈让一旦离开,朝城的势力、甚至南八区的势力,都将重新洗牌。他希望邵云征能保住朝城的和平,但邵云征却不可能心甘情愿地欢迎他回来重新掌权。到那个时候,以沈让的状况,只能成为昂贵的珍惜资源。可朝城支付不起养他的成本,朝城的科技发展也不足以将他物尽其用。
到了那时候,恐怕他走得就没那么体面了。
文静沉默下来。沈让也没有说话,他陷在层叠的被子里,任由呼吸机将自己的胸口吹起来,又松下去。说话对他来说依旧是个相当消耗体力的事情,血氧饱和度会往下掉,他喘不上气,头晕,有时候想咳嗽,有时候嗓子很疼。
可眼睛看不见,他格外依赖声音。他并没有沉默太久。
“你放心,邵云征也会善待科研部的。”沈让抿了抿嘴,声音虚得几乎听不见,可他说得十分笃定,像是想要说服自己。
文静第一次发觉,除了她自己,连沈让也一样在自欺欺人。
他们都知道,这本不是问题的关键。可沈让似乎只想说这些,她于是听着、看着。她看着沈让那双漂亮得男女通吃的眼睛,由于没有视力,那双眼睛只是半睁着,目光似乎凝在某一处远方。沈让慌张地说话时,眼睛会向她的方向“看”过来,可瞳仁没有反应,再没有从前那种凌厉得像要把人穿透的气势。
沈让看不见她。
在某一刻,文静觉得这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轻松。
因为沈让看不见她。
从前都是她去猜沈让的意思,而今她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观察沈让的表情,而不用怕自己内心隐藏的秘密被这个人一眼看穿。
她的目光逐渐放肆起来。
沈让喘不上气,顿了顿,又迫不及待地开口,“你的研究方向是土壤和水源净化,没有了我的异能,他会更加需要你……”
文静还是没有说话。
她观察着沈让,将他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她看见沈让一闪而过的紧张,看见沈让顿了一瞬间的喉头,看见沈让微微颤抖的眼角。沈让被呼吸机顶得呛着咳嗽了几声,可他没有听到文静的反应,于是有些着急地继续开口,像是试图掩盖什么别的不愿触及的话题。
“我会把你调回科研部,喻诚我会弄走。”
是了,文静还没有官复原职,一直被他闲置在旁。
丧尸潮后,他隐约察觉情况有异,担心新人类计划牵扯其中。为了防止文静冲动行事,也为防文静被那些势力盯上,他直接将她调离科研部,试图把她从整件事里摘干净。后来他的担心成了真,现实甚至比他原先的猜想更加危险,他不得不继续将文静闲置一旁。
无论是A4、还是丧尸镇用的那种阻断剂,又或是他的生命系异能,但凡任何一点消息泄露出去,都是会引来致命危险的。这是最稳妥的办法。
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你可以重新在科研部,你的人马还是——咳咳——”
“让哥。”她终于开口了。
沈让猛地停下来。
文静带着笑容,眼睛微微泛着红,她用一种温柔得近乎轻飘飘的语气,似乎浑不在意地出口了一句,“你非得走么?”
她向来以稳重冷静示人,只在这一瞬间,有一个无助的小女孩从她玩笑般的语气里透出了,颤巍巍地向养育自己成人的兄长提问——你非得走吗?你不要我了吗?可这世界上的孤家寡人太多了,不缺她一个,自然也不多她一个,她说不出更煽情的话,只是深深吸了一口气,没等沈让回答,就自顾自换了一个话题。
“算了,我不跟你来这套。”她抬手抹了一下眼角,“我说点实际的。”
“既然你想要把自己的异能利益最大化,你就不可能继续反对研究。如果我们能把研究的核心掌握在自己手里,再与北舟城合作做生意,是不是对朝城更有利?相比之下,你如果去了北舟城,让他们研究出成果,那我们会被动得多。”
“我不懂生意,但是我知道科研的第一手数据有多重要。”
“你为什么总是不信任我?我是第一个和你一起发现这个秘密的人,但你宁愿重用喻诚。咱们朝城是剿灭了丧尸镇的人,我知道你手里有一些缴获的阻断剂,你曾经也用过A4,你知道它们之间有关联,明明朝城才是最适合做这项研究的——”
她语速很快,沈让明显张了几次口,胸口起伏,颈部的青筋鼓起,他仰着头想要对抗呼吸机说点什么,却都没能发出成型的句子。又或者,那破碎的声音被文静密集的话压了过去。
“我手里——”
“够了!”
沈让终于发出声音,下一秒他剧烈咳嗽起来,呼吸机和监护仪同时尖锐地发出警报声,他胸口震了震,发出沙哑的厉斥。
他打断她,“不要说了!”
游子龙一个箭步从洗手间冲出来,人高马大直接把手怼在了文静嘴上,恶狠狠地剜她一眼,随后转过去握住沈让的手,另一只手轻拍着沈让胸口,不着四六地哄着这人,“别气,别生气!不许她乱说话!我们把她赶出去!关起来!绑上!让让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想去哪儿就去哪儿,不跟那些不懂让让的笨蛋生气,呼吸,来,放松点——”
哨兵的信息素将他笼罩其中,沈让喘了几口气,呼吸机和监护仪又安静下来,重新回到了平稳的节奏音中。
文静低着头,等沈让平静下来,她从善如流,“对不起,我以后不说了。”
游子龙正回头恶狠狠地瞪她,听见这句,才勉强满意,皱了皱鼻子,继续安抚沈让去了。沈让病得重,免疫力一塌糊涂,血压不稳定,米心脏功能不好,医生交代过尽量少见人,一方面避免感染,一方面也是维持情绪稳定。游子龙不是不知道,可他意识到来人是文静的时候,还是犹豫了。
他知道自己抱着一丝侥幸心理——也许多一个人劝劝沈让,也许就能扭转沈让的心意。他比任何人都希望沈让能留下。
病房门响起来,严老大敲了敲门,推开门自己进来了。
文静抬起头,与他对上眼神。
她深深地看了严冬一眼,低下头戴上口罩,给众人留下一个清瘦的背影,推着清洁车匆匆离开了。严老大皱着眉,却没开口问任何问题,观察了片刻,又如同每天早上一样,常规地测量生命体征、打药。只是沈让今日精神不好,昏昏沉沉的,早饭的步骤就又由喂饭简化成了经过鼻饲管打营养液。
沈让一直皱着眉头,睡得并不安稳。
他又梦到了文也。
说是十年,其实只转了九个年头。再有不到一个月才满十年。
南八区人烟稀少,林子密得像织了一张黑网。冬天到了,整片土地都像泡在冰水里。虽不及北边那般刺骨,却因潮湿反倒更冷,寒意像毒蛇一样缠着骨头不松口。
十九岁的少年,正是浑身火气压不住、不知冷热的年纪。
破破烂烂的轻型皮卡碾过碎石和枯枝铺满的山路,摇摇晃晃的像是快要散架。那车实在是很破了,电子车窗已经失灵,非得一个人掰着车窗开光,一个人双手夹着窗户往上拔,才能把它手动关上。前保险杠掉了一半,是用轧带捆上的,好在轮胎又宽又大,花纹也还很深,才没从半路爬山的时候翻下来。
他踩着油门,车头猛地一颠,发动机发出空转的怒吼。
夜色被车辆的轰鸣声硬生生劈开,林间的野生动物在深邃的黑暗中黑暗里眯起眼,冷冷地注视着入侵者。
可他没有停,甚至没有回头,只是脑袋后面忽然浮现出幻影一般若有若无的白雾,像是灵魂出窍那样惊悚。白雾很快涌出去,随着车辆飞驰,它被拖拽得很长,越来越远。很快,树木的根系如有所感,活了一般延伸过来,破土生出嫩绿的幼芽,很快又形成了一张藤蔓和根茎编织的大门,将虎视眈眈的狼群挡在身后。
饶是彻夜赶路,他找到文也的时候,也已经天光大亮。
文也背靠着一棵大树,身上没有太多伤痕,神情散漫得像在打盹。他听见车停下,没有抬头,连呼吸都没有变,只是身侧的手指微动,悄无声息地扣上枪柄。
下一秒,车门“砰”地被推开。
沈让甚至没有拔钥匙、也没有关门,就那样拔腿利落地跨下车,身形矫捷,步子迅疾得如同一道闪电。那背影挺得笔直,窄腰长腿,肩背收紧时线条漂亮得像弓。他二话不说冲到了文也面前。
文也抬起头,对上那张年轻到过分的脸。沈让的五官锋利得像刀刻,眉眼冷峻,鼻梁高直一双桃花眼噙着怒火和质问,呼吸微乱,肩膀随之起伏。
沈让的五官非常漂亮,带了攻击性,好看到几乎刺眼。
文也笑了一声,把枪直接丢到一边,声音哑哑的:
“来得挺快。”
沈让没应声,手掌一把抓住文也的领口,往上用力。文也身体往前一窒,下一秒,两人几乎同时抡拳下一秒,两人几乎同时出手。沈让身体如青竹一般柔韧,脾气却比燃烧的火焰更加暴躁。他紧了拳头,清瘦的骨节坚硬如铁,文也用手臂接下,脚下一转就回了一个肘击。两人迅速扭打在一起,拳头、膝盖、靴子狠狠撞上骨头,发出低沉闷响。
文也的身高和沈让差不多,但体型明显更成成熟、更结实,照理说是不吃亏的。从认识到后面混在一起准备建立朝城,他们打过几百次架,文也爆发力强,在沈让不动用异能的情况下,两人基本是打平手,如果非要分出高下,是文也更胜一筹。
他们从树下一路打到车边,又从车边滚到山坡,落叶和泥土飞溅,像两发疯的野兽。最后两个人一起撞断了一棵干枯的矮树,从山坡上咕噜噜滚下去,摔得七荤八素,又接着打。沈让年少气盛,带着一股近乎狠戾的执拗,像不知疼一样追着打,他一膝抵住文也,把这人生生压在一棵树干上。拳头举到半空,带着风声,眼看就要砸下去。
可文也没躲。
他露出一个惨笑,眼圈通红,“我认输。”
沈让的拳头僵在半空,指节因太用力而泛白,小臂肌肉绷紧,微微发抖。
文也站着没动,靠在树上,胸膛剧烈起伏。他一条袖子撕烂,嘴角破了,手肘上全是土和血,他慢慢吐了口气,抬手在下巴擦了把血,咧嘴笑了。
“兔崽子,下手还真狠——”
他往旁边吐了一口血沫,眉梢往上一挑:
“行了行了,老子认输,以后你就是城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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