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浊不知该如何形容那一天。
那是谢矜昏迷的第三日。京城派来的御医因连日舍命赶路,颠簸得呕出血来,声称再跑下去必死无疑,只得在中途暂停休整。
天光渐冷,数万大军困守幽州,失了主帅,军心浮动。而右浊所能做的,唯有日夜服侍汤药。
谢矜心口那道伤,凶险至极。右浊在行伍死人堆里摸爬滚打多年,什么惨烈伤势没见过?可这条从锁骨斜劈至肋下的狰狞创口,仍让他触目惊心。
他记得那日黄昏,随军医走出主帐时,只见天地昏黄一片,连那直插云霄的参天巨木,也只剩下光秃的枝干指向苍穹。军医在帐外沉重地叹了口气。
彼时心境,一片苍凉。他垂眸,战靴碾着地上的沙土。
正是此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撕裂暮色。长期紧绷的神经让他瞬间拔剑,闪身将老军医护在身后,目光凌厉地扫向声音来处。
军医眯眼望去,惊诧道:“是名女子?这荒郊野岭,怎会有女子独行?”
没错,那是一名身形纤瘦的女子。她驾在马背上,乌发在风中飘起,只见她狠狠又是一鞭抽下,座下骏马发出一声沙哑的哀鸣。待更近些,他们才看清,那女子周身交错着无数血痕,衣衫尽染,一张脸苍白如纸,唯有一双眸子,亮得惊人。
“当啷”一声,佩剑坠地,激起尘土。
右浊终于认清了来人,眼眶骤然一热。
陆莜宁也看见了他们,用尽最后力气猛夹马腹,马儿前蹄扬起,发出一声悲鸣,随即轰然瘫倒,力竭而亡。
就在这电光石火间,陆莜宁已飞身下马,稳稳落在右浊面前。
右浊牙关打颤,近乎哽咽。近千里的路程!军中最强壮的马夫不惜马力也需三日,而眼前这个女子,竟也只用了三日!这一路上,她还要突破多少有心之人布下的死士与杀手的重围!
他“咚”地一声单膝跪地,声音因极力压抑的激动而沙哑铿锵:“请姑娘救救世子!”
四周黄沙漫卷。陆莜宁强稳住虚浮的脚步,没有去看跪地的右浊。她闭上眼,西京刑场上惨死的景象便扑面而来,情绪翻涌,最终只凝成一句:“并非我要救他。是太多人,为他而死了。”
右浊心脏狠狠一缩,咬牙将热泪逼回。
身后的军医满面惊疑——她这样满身创伤,露出的手臂几乎无一处完好,竟是来救人的?
陆莜宁目光转向军医,仿佛看穿他的心思,不卑不亢,声音虽弱却清晰:“世子伤势究竟如何,还请先生如实相告。”
谢矜伤得极重。陆莜宁被引入主帐,望着榻上面无血色的男人。
军医神色凝重:“刀锋若再向内偏一分,便是华佗再世,亦回天乏术。”
当初……她命悬一线时,他也是这般心境吗?策马带她奔赴定州求医,那张见思是否也曾对他如此断言?
“御医最快还需两日方能抵达,姑娘……可有法子保世子这两日无碍?”
陆莜宁一步跨至床沿,俯身蹲下,同时自臂间摸出寒光熠熠的短刃。她的眼神,比刀锋更冷:“御医,不会来了。”
“什么?!”军医骇然失色。右浊在痛心之余,面上却并无太多意外,只余一片灰败。
军医顿足:“这、这可如何是好!”
陆莜宁不理会身后二人。她握住谢矜的手。这双手,骨节修长分明,因常年执笔握剑,覆着一层薄茧。
也是这双手,曾在关西城头引弓搭箭,射向她身后的戎敌;曾在临州城下,将冰冷剑刃架上她的脖颈;曾在昏暗牢狱,捏着毒药,毫不留情地送入她口中。
可她同样记得,滔天火光中,他执剑杀入重围;万千军阵之前,他将她紧护怀中,剑削李固娄首级。
他冷漠倨傲,手段狠厉,行事蛮横。陆莜宁自问不欠他分毫。她曾想象过他无数种结局,死于北境风雪,或葬身南疆黄沙,却从未想过,他会像此刻这般,了无生机地躺在这里。
指尖传来的脉搏虽弱,仍在跳动。
陆莜宁不再犹豫,有太多在乎的人因他而死,短刃出鞘,寒光一闪!
“姑娘不可!”军医失声惊呼。
右浊更是眉目一凛,长剑瞬间出鞘,直指陆莜宁后心!
然而下一瞬,两人皆僵在原地。
只听一声皮肉割裂的轻响,短刃应声落地。陆莜宁半伏在床榻边,挽起衣袖,露出一截伤痕累累的手臂。更令人震惊的是,她腕骨处已被划开一道深口,鲜血正汩汩流入不知何时备好的碗中。
“姑娘!”军医抢步上前,声音发颤,“万万不可!老夫观你气色,自身亦是重伤之躯!此时放血,无异于自绝生机啊!”
强烈的眩晕感袭来,陆莜宁闭了闭眼,复又咬牙,手起刀落,在旧伤旁又添一道新痕,鲜血顿时涌得更急。右浊这才看清,她那双臂之上,新旧交叠,竟找不出几块完好的皮肉。
“先生不必担忧”陆莜宁皱眉咬牙,语气虚浮:“我同他的命绑在了一起,今日我救他,也是救我自己,他不会死,我亦不会死”
她接着道:“烦请先生同左将军先出帐。”
右浊想起那日陆莜宁病重,主上带着她奔去定州求药圣,他慢他们一步后赶到,而后看见的一幕让人骇然的场景,他什么都没问,拉着军医出了帐外。
终于安静下来,碗中血已满,二人有蛊虫相连,陆莜宁身上种的是母虫,危难关头她的血可以救他。
她拿过一旁汤匙,尝试喂入他口中,无奈却一而再,再而三失败了。
她像是被气笑了,扯了扯苍白唇角:“你到今日,事儿还这么多。”
陆莜宁打量手中这碗血,余光扫过他腰腹处一道疤,那是在临州城下拜她所赐。
眸光暗下一瞬,而后一仰而进入口,双手把在床角支撑起身,寻到他的唇,然后直接翘开他唇齿全然渡入他口中。
就这样周而复始,一碗血全然喂入他口,最后陆莜宁攥紧他一只手,半伏在床边,半是昏睡的闭上了眼。
指尖脉搏跳动越来越强劲有力,陆莜宁再有意识是在深夜,帐外竟然落了雪,还有依稀几句交谈,她明白,即使她不来,他也不会死了。
天色灰蒙,天地无声,天地间裹了一层白,谢矜醒来时,最先感受到的不是心口那道几乎夺命的剧痛,而是一种近乎虚无的漂浮感。
意识沉浮间,他做了个梦,刑场的血色、徐光念颈间迸溅的温热、百姓悲恸的呼喊、霍疏眠决绝扑向刀锋的身影,老师被斩下的头颅,无数画面碎片般冲击着他的脑海,最终定格在一个瘦削女子手举令牌,同权势滔天的陆逸初对峙。
他猛地睁开眼,凤眸深处是尚未褪尽的猩红与戾气。
帐内昏暗,只有一盏油灯摇曳,映出他线条愈发冷硬的侧脸。
然后,他感觉到了手腕上的重量和温度。
视线微移,他看见了伏在榻边的陆莜宁。她看起来比昏迷的他好不了多少,脸色是一种透明的白,唇上毫无血色,眼下有着浓重的青影。
她的一只手紧紧攥着他的手腕,力道之大,指节都泛了白,仿佛在湍急的洪流中抓住唯一的浮木。
是她救了她。
谢矜没有动,只是静静地看着她。胸腔里那股熟悉的、锥心刺骨的痛楚再次蔓延开来,但这痛里,掺杂了一丝连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弱的安定。
他试图抬起另一只手,想去碰一碰她臂上那些狰狞交错、甚至有些还在微微渗血的新旧伤痕,指尖却在半空中凝滞,最终只是无力地蜷缩起来。
就在这时,陆莜宁羽睫微颤,也醒了过来。
四目相对。
帐内一片死寂,只有彼此微不可闻的呼吸声。
她眼底先是掠过一丝极淡的、确认他生还后的松懈,随即又被更深沉的疲惫和某种冰冷的悲戚覆盖。
她缓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松开了攥着他手腕的手。
那点微弱的温度骤然抽离,带来一阵空落落的寒意。
“他们……”谢矜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像被砂石磨过:“都死了。”
他问得平静,仿佛只是在确认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但那双深不见底的凤眸里,却翻涌着几乎要将人吞噬的暗流。
他不需要她回答,答案早已写在她那双染尽风霜、承载了太多死亡的眼睛里。
陆莜宁没有回避他的目光,她的声音同样低哑:“徐光念说他是徐氏后人,从来只衷前梁,认下了勾结前朝罪名,徐夫人扑向我,替我挡了李凌的刀。她说……她已无生志。” 她顿了顿,每个字砸在谢矜的心上:“王绪言自刎前,高喊他未曾叛前朝,让我保重。关将军……身中数箭,被陆逸初……斩首。”
“那你呢?” 他突然抬眸,撞进她眼底,嗓音压抑沙哑:“你千里奔袭,浴血而来,弄成这副鬼样子跑到我身边,又是为了什么?”
陆莜宁侧敛目光,故意不看他,没有说话。
她听见他自嘲一笑:“来提醒我,欠下了多少条人命?”
陆莜宁心头一点怒起,缓缓起身,失血过多让她微晃,却很快稳住,谢矜借此终于看清她满身伤疤。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底燃着幽暗火苗。
“我来,是想问问殿下,”她唇角勾起讥诮的弧度,戳开一切:“关将军派来的刺客,下手是不是太重了些?您挨的这一刀,这苦肉计,演得未免太过逼真?””
谢矜瞳孔微缩,心口那道伤仿佛又被撕开,痛得他呼吸一窒,他看着她冰冷的目光,忽然道:“你很聪明”
“是。”陆莜宁往前一步:“关将军用他的命,你忌惮如斯,一心想要杀的王绪言用他的命,他们都为你铺路。连这一刀……”她声音发颤,眼尾一凛,撞进他眼底:“谢矜,你这条命,当真是金贵得很,我到底该称你为那朝的殿下?”
“所以”谢矜忍着痛站起,伸手箍住她手臂,陆莜宁避无可避,最终看着钳在自己手臂上那只手,怒视着他,谢矜俯首眼尾泛着红:“你为什么要来。”
世子殿下掉马了
宁宁或许有一点喜欢世子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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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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