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腕上的伤口只是纱布轻轻裹了一层,渗出的血尤其明显,谢矜盯着她,掠过她周身的刀伤。
陆莜宁想用蛮力挣脱他,却也顾忌他心口那道伤,到底只能问:“殿下是想问我明明知道,纪侍郎有的是办法派人过来救您,却为何要驱驰千里来奔吗?”
他不说话,也不放开她,像是默认,陆莜宁静静望着他很久,而后短促一笑。
“如果殿下想要知道”她眉眼染了点笑,不过那笑却是带着自嘲和讥讽的:“我可以告诉您,很可笑,我想要保护的人,都想保护您。”
她眼角竟然隐隐渗出泪光,谢矜在她臂膀上的力道松了些许,陆莜宁趁势一把抽出手臂,向后退了好几步。
她背过身子,徒留给他一个瘦削背影,后背之上亦是血痕缠绕,谢矜心尖那抹隐痛,再也压抑不住。
“殿下受伤那日,我远在千里之外,痛到呕了血,那时我捂住心口蜷缩在床,望着天边的明月,恍惚间突然明白了,我和殿下是不一样的人,我给殿下种下同心蛊,是何其的不自量力。”
“殿下您以为我不知道吗?您这一刀是故意受的这么重的,不全是为了戏要演的多么真,而是您心中有愧,您手握二十万大军,却只能看见他们死在眼前,您当是痛苦之至,您那时存没存死志,只有您自己知道。”
谢矜不曾想叫她看的如此剔透,突然苍凉一笑,沙哑道:“他们难道不是因我而死吗?”
陆莜宁呼吸一顿:“殿下的命确实金贵,但也未必有这么值钱,您凭什么想用一死去还刑场之上那么多人的性命。”
“民女输了”她嗓音沾了点涩,透过帐间缝隙一点,看清外边的风雪。
她很轻叹了口气:“我有解蛊之法,却未解,而是走了这么一遭。”
谢矜喉结滚动,从京城到幽州,千里之路,埋伏众多死士,她一个人,一匹马,中间的艰辛,到如今也曾向他吐露一个字。
帐外风雪声隐约透入,她望着那缕微光,轻声道:“殿下与民女,终究殊途。可我觉得,您与我一样……都有些可怜”
帐内正在焚烧的油灯火星突然迸溅出,一阵的噼里啪啦,谢矜望着她的目光,几乎眼将她凿穿,眼底的寒潭已然四分五裂。
这世间说他谢矜可怜之人,除了她怕是找不到第二个。
天潢贵胄,姿容绝世,战功赫赫,权势滔天,那一点和可怜沾的上边。
这明明是一个天大的笑话,可更可笑的是,这笑话竟如一根细到几乎看不见的针,扎进他的心口,因为,他竟然也未曾否认过。
自己是个可悲的人。
“从何说来?”他语调很低,带着不屑
陆莜宁转身,回眸迎上他的视线,她有双极为好看的眸子,里边好似有天地四时万物,而这里边自然也包含他,她看的很透:“我们都是连死都不配的人”
谢矜凝着她,到这一刻,他才真正读懂了她。
他的这条命底下是白骨累累,忠臣良将匍匐在他脚底,化作一杯尘土,只为托起他。
而她,她那些不为人知的过往,如今好像也叫他窥得了一二。
陆莜宁接着眉目微垂:“民女不敢逾矩劝殿下放下仇恨,殿下要做之事,民女的蛊虫只会是个累赘,民女救殿下,一为让殿下记住,殿下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殿下不能死,望殿下往后保重身体,二来”她话至此戛然而止,似在思索
一股奇异的的微弱不安,悄无声息攀上谢矜心口。
“二来”他呼吸停滞一瞬,幽幽问:“是为了什么”
陆莜宁重新开口,取出染血玉佩:“为解开蛊虫,从此我同殿下各走一边,所有恩怨到此为止。”
到止为止这四个字不知道为什么,就是莫名的刺痛他,叫他心头火猛窜。
面前毕恭毕敬递上来的玉佩,显得如此碍眼。
“到此为止?”谢矜重复着这四个字,反手打落玉佩,语气里没有一丝暖意。
她耐住性子,也不去看那玉佩:“殿下不是听不懂我话的人。”
“所以?”谢矜逼近她,执拗地拉住她。
因为拉扯,心口的剧痛同样传到陆莜宁身上,她疼得蹙了眉头,不解地望着他,眼里满是漠然:“殿下,民女的话还说得不清楚吗?”
他最不喜看到她这副样子,短促冷笑。
“徐光念,霍疏眠……是因本殿而死。可本殿现在问的是你!”谢矜的声音沉冷,他猛地举起她缠着纱布的手腕,力道之大让心口寝衣,瞬间又洇开一抹鲜红,逼她直视:“你为何要来?你输在那里?”
“谢矜!”陆莜宁当即打断他,瞳孔颤动。
“我在问你!”谢矜毫无征兆地,一把撕开自己心口染血的寝衣,抓着她的手掌,狠狠按上那道狰狞的、尚未愈合的伤口。
温热的触感瞬间包裹了陆莜宁的指尖,感受到他胸腔里那磕重新,疯狂跳动的心脏。
陆莜宁大惊,拼命想缩手,怒喝:“谢矜!你疯了!”
“我疯?”他被气的冷笑,手上力道更重,仿佛要将她的骨血按进自己的胸膛,凤眸泛红:“是你千里来奔,闯进我的大营,是你让我醒来就让我,看到你这满身为我受的伤,你现在想用一句‘到此为止’把我打发回原位?你告诉我,我们之间怎么止?!”
“那殿下想如何!”
“反正不是像你这般懦弱,至今不敢告诉我,你心中所想!”
两个人,两双眼,就这么相对着,帐中二人呼吸纠缠可闻,谁也不肯退一步。
等在帐外送药的右浊满面土色,同纪唯年遣过来的人对了一眼,忙道:“我们殿下同归宁姑娘有旧情要叙”
那人叹气摇头:“世子殿下重伤未愈,不可如此动怒呀”
右浊怎么也扯不出一个笑,仰头看着这一夜突然起来的风雪,心道。
归宁姑娘何不是满身的伤,自家殿下千不该,同她吵。
帐外风雪漫天,一片白皑皑,帐内气氛紧绷,叫人喘不上气。
“松手”陆莜宁正色
谢矜不应,她加重眼神:“我请殿下松手。”
手腕上的力道松了松,她一把抽出,而后退了好几步,几乎已经到帐门口。
“我该如何想你?”陆莜宁背对着他,沉重的疲倦缠绕在身,她喃喃像是问他,也像是问自己:“殿下,你想让我该如何想你?”
西京刑场之上的场景还历历在目,他也回想起梦中的场景。
“同心蛊,民女一定要解,也请殿下成全,也方便某天殿下杀了我这个大概知道了您身份的人。”
“倘若本殿不愿呢?”
陆莜宁不想与他多费口舌,伸手准备掀起门帐边离开,风裹着雪吹进一点帐内,帐外的右浊以为有人要出来了,忙退到了一旁
可惜了,并未有人出来,因为陆莜宁刚碰到门帐。
下一刻,却被人猛地拉入怀中。
沉冷熟悉的气息瞬间将她包裹,她心头的火气陡然窜起,开始用力推他、挣他。然而谢矜仿佛未觉,只将她箍得更紧。
“宁宁。”他低声唤她,这是他第二次这样叫她,第一次是在雍州逢场作戏,第二次是在这里,像是服了软。
陆莜宁僵住身体,随后一动不动。
随后,他再度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你确实该怨我的。”
这句话在她心中漾开层层涟漪。
帮助过她的,母亲的故友,怀着身孕的表姐……她知道不是他的错,可为了保全他,她持着能调动禁军的令牌,却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赴死。
她救他、宽慰他、愿他平安是真心,可心底那无处安放的怨怼,也是真的。
这被她压抑心底的情感,终究还是被他看透了。
“本殿认,我亏欠你。”他继续道,手臂收得更紧,凤眸中所有的情绪都已敛去,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寒潭:“你说过本殿这条命,是你救回来的,你既想要,便拿稳了,同心蛊,我不会解。你若想强解,大可以试试,看我会不会让我手下的人应允。”
他略微停顿,帐外风雪的呼啸声似乎在这一刻变得遥远,他嗓音如这风雪一般冷冽:“本殿今日,以性命为注,漫天风雪为证,许你三个诺言。纵是刀山火海,亦为你达成。”
陆莜宁在他怀里沉默片刻,出乎意料地应得干脆:“好。”
她微微挣开他的怀抱,转身面向帐门的方向,仿佛能透过那厚厚的毡帘看到外面白茫茫的天地。
她微微扬起下巴,刑场之景重新浮现,她一字一句道:“第一,我要殿下承诺,若他日成就大业,不诛任何身份的有才肱骨之臣,不伤无辜黎民百姓,还天下一个海清河晏。”
“可。”他应的干脆。
“第二,今日一别,你我前尘旧怨,权当两清。将来不论境遇如何,身处何地,殿下皆不可阻我欲行之事。”
“……可。”
“第三……”陆莜宁面朝那缝隙里透进的裹挟着雪光的微寒,缓缓闭上眼眸,长睫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先留着吧。”
帐内一时寂静,只余灯芯燃烧的细微声响,以及彼此间清晰可闻的呼吸。
两人聊了什么,右浊无从知晓,接下来的一整天都很匆忙,谢矜是早上醒的,纪唯年派的人进去给他把了脉,那医正十分震惊。
“殿下这毒是如何而解?”
一时帐内目光都落在他面上,谢矜半倚案几,狭长凤眸半垂不垂,并未回答,只问:“我可是无碍?”
他威压沉沉,右浊都打了个哆嗦。
医正打了个寒颤:“殿下应是无碍。”
“既如此”谢矜拉上衣服,遮住周身伤疤:“即刻传令!整顿军务,明日拔营!”
陆莜宁那时在别帐中找到了许昭容,这些天没见她瘦了些,也黑了些,唯有一双眸子明亮。
许昭容心中像是有了答案,这几日军中不是没有消息,却还是执拗问道: “可是有王伯伯的消息了?”
陆莜宁害怕面对这样的眼神,没有苛责,没有愤怒,只有执着的茫然,她摇了摇头,鼻尖发酸,而后艰难道:“他已不在人世。”
几乎是瞬间,许昭容扑进她怀里,泪流满面。
陆莜宁怔怔看着自己的两只手,终究抚上她脊背安慰,喉间一片哽塞酸胀,如果自己没有去雍州,或许便不会有后边的一系列,她答应过要让昭容再见到她的王伯伯的。
“对不住”陆莜宁哽咽,红了眼眶:“我…未能做到。”
许昭容在她怀中,拼命摇头,哭腔浓重:“你没有对不住任何人,如果你能找到他的尸身,把他和我母亲葬在一起吧,当年……”
“当年他和我母亲,两家已经互换了庚帖,后来确是他的死讯传遍雍州,我母亲直到死都不知道他活着,死前都在念叨他的名字。”
当日下午,帐外风雪号呼,谢矜于案前摆了四只陶碗,亲手斟满清酒,酒液冷冽,映出他深不见底的眉眼。
第一杯,敬老师,十三年殚精竭虑教导,您教一切学生谨记于心。
第二杯,敬故友,那年雨中一拜,我未能扶你……至今,亦未能全你身后之名
第三杯,敬故友之妻,那夜冷风簌簌,你怀着六个月大的身孕拦我马车,跪在冰冷石砖,我却没办法对你说一句话。
第四杯,敬王将军,山河破碎时,末能马革裹尸,反蒙叛名十六载,是晚辈,失察之过。
最后一杯清酒泼下,眼角热泪也无声坠落,谢矜抬起头,脖颈青筋暴起。
他此生定会为他们报仇,不止是他们,还有太多太多。
叫的太久了,连他都要忘记,他不姓谢了。
陆莜宁身上的伤被医正处理的差不多,她正在估算要何时回京。
自此一别,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他们之间从不需要告别。
风雪在帐外肆虐盘旋。
第一卷完
矜狗身份我要揭秘了
自以为铺垫了一些
哈哈哈哈
这一章我觉得两个人进展挺多
宁宁要和他两清是有原因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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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章 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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