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元二十七年八月初旬,阴沉沉的天际,居高临下地望向长安城内众人。
吴南枝差点没死在周府门前。
“在下临州吴家吴十二娘,吴南枝,携拜匣前来求见周府郎主夫人并大郎君周……”
哐当!
手中拜匣被府门里突然横出的一根重棍打落,匣内的拜见礼滚落在地,吴南枝眼睁睁看着那一盒雪芽茶和一只银钏咚咚咚滚下。
“几位哥儿,烦请……咳!”
她脸色未变,依旧温和有礼地上前拜托府内家丁传话,才开口,冷不防又几根重棍打出来,将她重重搡倒,玉带缠起的发髻瞬间松散,腰间褡裢里洒落出一纸鎏金婚书。
“十二娘!”
身后的奴婢珠玉惊呼一声,快步赶上来,阶下的陈嬷嬷也走上来,手忙脚乱地上收拾起散落的东西。
吴南枝摔坐在地上,额前散下发丝,眼见着是狼狈不堪。
府门只开了两掌宽,里头的一众家丁恶狠狠地望向吴南枝,朝门外啐她:
“一个乡下来的野丫头,竟敢称自己是周大郎君未婚妻?也不看你配不配!”
“都说了郎主夫人不在!再敢来周府闹事,要你好死!”
“扯出一张破婚书就想来攀附三司使周府,也不瞧瞧那破落样儿,讨饭也不寻个好由头!晦气!”
砰!
周府大门彻底关上。
吴南枝双眸望向周府门缝,里头连个熟悉的人影都没有,周明德狠心倒也罢了,周洛衡这厮当初跟在她后边,张口闭口就是南枝妹妹地献殷勤,如今竟学他爹那般恩将仇报,背信弃义。
珠玉冲上前扶起她,紧张地上看下看,问道:“十二娘,疼不疼?”
十二娘在家里娇生惯养十七年,哪里遭得住这几根重棍?
吴南枝握住珠玉的双手,缓缓起身,问道:“这是第几天了?”
一旁珠玉踮起脚,替她整理发髻间的玉色发带,回她道:“八月初八至今,已经有六天了,周府里不是外出办差,就是上山礼佛,不知道哪里的佛要拜这么多天?”
低头瞥见南枝蹙金绣云鞋面脏了,忙蹲下将鞋面擦拭干净,这是十二娘仅留的一双看得过去的鞋了。
陈嬷嬷将拜匣与婚书收拾好,捧在手里,望向南枝讨示下。
周府闭门不应,无非因为父亲吴远获罪,他们不愿与吴家有牵扯,想借此逼迫南枝退婚。
做梦!她就是爬也要爬进周府,与周洛衡完婚。
“快下雨了。”吴南枝望了望天际,向身侧两人道:“珠玉,嬷嬷,我们先回去。”
她略提起曳地裙边,仍旧是世家小娘子的端庄做派,脚下云鞋轻抬,款促襦裙,利落地走下阶去。
主仆三人回到落榻的紫云客店,刚进门里,侧厅矮柜后面的店伙计便冲她道:“哟,临州小娘子回来了?且留步。”
他绕出来矮柜,身着短褐,脚穿麻鞋,手持店簿走至吴南枝跟前,翻了几页说道:“临州吴家吴十二娘南枝,八月初八到店,上房一间,住了一日,后挪至中上房,住有一日,中下房住了四日,已垫付房钱十两,余三两七分。”
他念完账目,躬身眯眼笑问吴南枝:“不知小娘子还需再住几日?这房钱……”
珠玉先上前,道:“三两七分至少能住两日,为何现在就开始催促?还需住几日先不说,你那房里的油灯,烟大呛人,同你们说了几次,现在还没换新的上来,催房钱倒是赶早着催。”
店伙计直起身,觑看三人,嘲讽道:“油灯要好的,住上房就是了,鎏金铜灯、青瓷唾壶,保准让小娘子满意。”
珠玉被他这副嘴脸气到:“你那贼眼睛往哪儿看呢!上房是人住的,中下房就不是人住的了?那油灯分明是你们自己不舍得换新油。”
店伙计眯眼笑道:“那油灯能点亮不就成了?觉得烟大就别点。”
“嬷嬷。”吴南枝懒得同店伙计废话,吩咐道:“将那只银钏交与店伙计,抵几日房钱。”
仕宦门第之间登门拜见,都得奉上拜帖与薄礼才算周全,里头的一盒雪芽茶和一只银钏已经是微薄得不能再微薄的拜见礼。
珠玉忙道:“十二娘,这可是给周府的拜见礼,有礼他们都不肯见,若是没礼,他们更有借口不开门了,奴婢那还有几件短袄外衫,要不拿出去当掉,也能抵几个钱。”
吴南枝道:“这都快入秋了,长安比临州更冷,你今日抵了短袄,明日就要冻死,烧埋尸体也是要花钱的。”
珠玉听罢,没再言语。
“拿去吧。”
吴南枝打开匣子,将银钏拿给嬷嬷,并命嬷嬷跟着店伙计到后面称量成色,自己先上楼去。
珠玉也跟着上去,打开门上鱼锁,进去先将油灯点上,再至南枝跟前,伺候她更衣坐下,将那蹙金绣云鞋脱下,换上软底趿鞋,见南枝用手捂着肚子,便知今日那重棍伤到了她。
珠玉忙将南枝扶起至床边,扯过上面的方枕给她靠着,道:“十二娘先歇下,我到外头给你请大夫来。”
一听请大夫,南枝蛾眉紧蹙,摇头如拨浪鼓:“不要不要,那些大夫一来,轻则开一剂苦药,重则还会施针,我才不吃那苦头,你买些跌打损伤的膏药来,我抹一些就好。”
顺手丢开后边的方枕,嫌弃它不够绵软舒服。
珠玉拉过被褥给她盖住,劝道:“十二娘,别任性,大夫肯定是要看的。”
吴南枝又掀开厚重的被褥,扭头向里,伏在床上,轻哼道:“没钱,不请。”
珠玉道:“这钱俭省不得,十二娘,你好生歇着。”
话毕,珠玉从箱笼底层掏出备用的一百两银子,从临州到长安,路程遥远,这一百两是以备不时之需,轻易不能动。
离长安千里路的临州,正是吴南枝打小生活的地方,临州刺史吴远是她的父亲,娶威武将军孙女韩月为嫡妻,两人育有一女即吴南枝,排行十二,人称十二娘。
南枝十岁时,韩月难产去世,吴远悲痛万分,对妻子留下的独女南枝溺爱过甚,将她娇惯得不成样子,半点气儿都受不得,一点苦也吃不住。
今年五月初五时,江南道上下十几个州县遭受洪灾,临州也在其中。
身为刺史的吴远因治水不利、官商勾结等罪名,被圣上降罪,罚没家产,发配至三千里之外的蛮荒之地,吴家族内的叔伯姑婶也陆续获罪。
早在四年前,父亲吴远就给南枝定下了一门亲事,便是如今的三司使周家大郎周洛衡,今年南枝十七,正是婚书上所载的成婚年龄。
今年年初,吴家在临州,周家在长安,各自拿着婚书在官府处过了明契,只需挑选吉日即可成亲。
依本朝律例,过了明契后,吴南枝算作出嫁女,不必随父亲等发配千里,只需尽快北上长安,与周府大郎周洛衡完婚。
婢女珠玉和陈嬷嬷均算是南枝的嫁妆,是以随她一起北上长安。
入了长安城当日,还未下榻客舍,南枝就先使几个跑腿小厮往周府递送拜匣。
从临州启程之前,她已向周府送了几封书信,不见有回信,南枝只当是自己在路上,居所不定才没收着,如今到了长安,递送几次拜匣,都被周府以各种理由退回。
南枝无法,亲自携描金退光拜帖匣往周府去敲门,每次都是闭门不应,最后狼狈而归,这次更是棍棒相加。
“咳咳……咳咳……”南枝扶床坐起,心口闷闷,眼皮昏昏,暗觉有萤虫乱飞。
嬷嬷在楼下听到,与店伙计确认过银钏成色后,走上楼来,只见南枝蜷缩在床上,额上发了冷汗,忙上前给她擦拭。
南枝身上不舒服,脾气也坏起来,屋内什么东西都看不顺眼:“这床不行,这枕头也不软,这褥子更是什么东西!”
“十二娘,大夫来了!”
婢女珠玉请大夫进屋,南枝躺下,伸出手腕来。
大夫给她把脉后,道:“这位小娘子腹部有跌打肿伤,需涂抹些药膏,腹内的伤,则需要开一剂药煎服。”
珠玉道:“几日能好呢?”
大夫道:“小娘子气血充足,身骨强健,这点伤不过两日就能好,无需太过担忧。”
珠玉终于放心,从茄袋里摸出一两银子谢过大夫,并接了大夫递来的药膏和药方,下楼抓了几副药,煎煮后端到屋内来,喂她慢慢吃下。
看南枝苍白的小脸,珠玉和嬷嬷都忍不住掩面叹气,这一路北上,十二娘受了许多不曾受过的苦,原以为到了长安,有周府接应,好歹可以修养几日。
谁能料到周府竟背信弃义,将十二娘拒之门外。
南枝皱着眉头,强忍着咽下苦药,递给她放着,说道:“叹什么气?只要我没死,那周洛衡就只能娶我。”
据本朝《户婚律》中有‘诸男女婚嫁,已报婚书及有私约,不得悔,而辄悔者,杖六十,婚仍如约。’
婚书过了明契,南枝不同意,周府便无法悔婚,除非一方身死。
珠玉放下药碗,回到南枝床边替她扯了扯毯子,说着:“这次挨了一棍,下次不知是什么?三番五次这么闹下来,到那时恐怕是要遂了他们的意。”
南枝倚在床栏边上,望向窗外,月近乎整圆,亮堂堂散下银辉,她沉吟道:“明日是十五。”
珠玉道:“是呢,我们到长安已经六日了。”
南枝倏地躺下,摸到床上那粗糙的方枕和厚重的褥子,鼻间又闻到浓重的灯油味,她眉头深深皱起,道:“今晚换上房安歇。”
珠玉道:“上房?若换了上房,我们记在客店里的银子就只能住一日了。”
十二娘在家里被娇养了十七年,衣食住行半点不如意都不行,如今到了长安,住在这样的屋子里确实是很委屈她,可当下处境落魄,十二娘非要换上房,连珠玉都觉得为难。
南枝却执意道:“那就一日。”
珠玉有些生气,道:“今日住了上房,明日住在何处?”
南枝微微一笑:“周府。”
今晚她得换个舒适的床榻,好生睡一觉,明日才好到周府门前做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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