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秋的风卷着枯叶，扑打在庐州节度使府朱漆大门上，发出细碎的“簌簌”声，像有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挠门。
沈昭立在廊下，素色襦裙被风掀起一角，手中军报上的墨字，在她眼底投下片阴影——本月第五起了。
“小姐！西城门又出事！”青禾喘着气冲进来，耳坠随跑动乱晃，活像挂了两串小铃铛，“守城门的兵丁，今早被发现死在箭楼，浑身冰凉，像被抽干了生气！”
沈昭翻军报的手猛地一顿，指节因用力泛白。死者七窍残留黑气，体温骤降，分明是死灵气息。她抬眼，望向父亲书房方向，眼底光亮得灼人，像要把那扇门烧出个洞：“父亲呢？”
“将军在书房会客，说是京城来的亦先生，要谈铁矿的买卖。”青禾话还黏在舌尖，沈昭已经大步往书房去，裙裾扫过回廊积叶，带起阵细碎的“沙沙”响。
绕过垂花门，书房内清冷漠然的男声撞进耳：“沈将军，割让庐州以西三座铁矿，我保你半年内，庐州再无怪事。”
沈昭推门而入，檀香混着陌生的龙涎香扑面而来。就见父亲沈虑对面，坐个着墨色大氅的男子，指尖摩挲茶盏，侧脸线条冷硬如刀，可当那双眼扫过来，沈昭心口骤然一紧。
“小女沈昭。”沈虑忙起身介绍，“见过亦先生。”
亦先生？沈昭屈膝行礼，抬眼时却盯住对方：“先生何来底气，敢说保庐州无事？莫非知道怪事根源？”
她刻意咬重“根源”二字，目光在亦苏脸上逡巡，想从这张冷脸上抠出点破绽。
男子搁下茶盏，嘴角极淡地勾了勾，笑意却像投石入水，在沈昭心底荡开涟漪。他说：“略知一二。沈小姐对这些事，倒像……早有牵扯？”尾音拖得极轻，却让沈昭指尖发紧。
她常梦到红衣染血的城，梦到自己撕心裂肺地哭，然后在梦里喊着一个模糊的名字，始终看不清面容。而眼前人，竟让那梦境里的钝痛，真切漫上心头，连呼吸都带着酸涩的潮意。
青禾在旁瞧得发怔，亦先生看自家小姐的眼神，哪像陌生人，倒像守了几百年未见的故人？
当然，这话她只敢咽进肚里，要是说出来，小姐肯定饶不了她。
“归殇裂缝在庐州地下蔓延，死灵顺着缝隙钻，铁矿里的阳琰石，是堵裂缝的关键。”
亦苏望向沈昭，眸中暗潮翻涌，“沈小姐这般人物，该不会眼睁睁看百姓，被死灵啃得骨头都不剩吧？”他说“这般人物”时，语调微扬，像在说一个久远又亲昵的称呼。
沈昭咬唇。她虽不知“归殇裂缝”是什么，可这些时日，庐州百姓死状的惨烈，早刻进眼里，剜成一道道血痕。更别提，她总梦见那些场景，梦见自己该为这些事做点什么。
像被命运推着走的木偶，线在别人手里，却偏要挣出个自己的章法。
思索犹豫片刻，“我去取阳琰石。”沈昭突然开口，声音像淬了冰，“还请先生指路。”她挺直脊背，极阳之体的光在眼底流转，映得亦苏袖口金纹微微发亮——那金纹，竟和沈昭梦中的，惊人相似
沈虑还要阻拦，却被女儿眼底的坚定钉在原地，像被施了定身咒。
亦苏望着她，眸中闪过丝笑意，快得像流星划过：“三日后，西城门外集合。”说罢，起身告辞，墨色大氅扫过门槛，带起缕若有似无的龙涎香，绕在沈昭鼻尖，散不去。
沈昭回到院子，瞧见青禾正踮脚往荷塘撒鱼食，锦鲤争食溅起的水花，把青禾裙角打湿一片。她笑着走过去，从青禾手里接过陶罐：“我来。”
青禾忙不迭让开，嘟囔：“小姐仔细些，别把鱼食撒自己身上。”沈昭轻敲她额头，舀起一勺鱼食轻扬，橙红锦鲤甩着尾巴聚拢，搅碎满池光影。
“你说这亦先生，真能信吗？”沈昭望着争抢鱼食的锦鲤，突然开口。青禾愣了愣，道：“小姐觉得他不安好心？”沈昭指尖摩挲陶罐沿，轻声道：“他眼底藏着太多东西，龙涎香里都透着股说不出的古怪，可……” 可他说能保庐州无事，又让她忍不住想信。
喂完鱼，她蹲下身帮青禾绞干裙角水，青禾害羞的直躲，沈昭却道：“你说他送那么多贵重物件，是想拉拢父亲，还是……另有目的？”
青禾抓着裙摆，忽然抬头看她：“小姐，您今天怎么总提亦先生啊？是对他有什么不放心的？”
沈昭手一顿，望着青禾清澈的眼，低声道：“总不太对但是又很合理，像是千百年的故事突然又被人续上了一样，我不太明白。”她起身拍了拍裙角的灰，望着荷塘里游弋的锦鲤，“而且……我总觉得，从他踏进府门开始，咱们的日子就像被人攥住了线，要往不知名的地方去。”
青禾似懂非懂地点头：“那咱们别理他就是了，反正有将军在呢。”沈昭却摇头，指尖无意识划过廊柱的刻痕：“躲不掉的，他要阳琰石，我偏要去看看，这铁矿里到底藏着什么，值得他这般大费周章。”
午后阳光斜照进书房，沈昭搬来木梯，把旧书搬到廊下晒。青禾抱着拂尘，边给书掸灰边抱怨：“这些老古董，年年晒年年长霉，小姐偏要留。”
沈昭小心翻开本《庐州志》，泛黄纸页飘落片银杏叶，是去年她和青禾逛西郊捡的。她把叶子夹回书里，说：“留着好，等老了，翻这些书，能想起今日阳光多暖。” 青禾撇撇嘴，却认真把每本书码整齐，阳光透过书脊，在两人衣袂上投下细碎金斑。
“亦先生袖口的金纹，倒和这《天下志》里记载的古符文像。”沈昭突然指着书页上处模糊纹路。
青禾凑过去瞧，挠头道：“小姐眼花啦，这哪像。” 沈昭没再言语，指尖轻轻触碰那纹路，想起亦苏说的归殇裂缝，忽然道：“青禾，你说人会不会有前世？”
青禾吓了一跳，手里的东西差点掉地上：“小姐怎么问这个？怪吓人的。”沈昭望着书页上的纹路，轻声道：“我总做一个梦，梦里有红衣，有血，还有一个看不清脸的人…。”
“那肯定是巧合！”青禾急忙打断她，“小姐别胡思乱想，而且亦先生看着就不是好人，咱们离他远点就是了。”沈昭却笑了笑，把书合上：“可我总觉得，我和他之间，像有根看不见的线牵着。”
演武场传来刀剑破空声。沈昭执剑旋身，青禾在旁举着水囊喊：“小姐慢些，别又扭伤手腕！”
沈昭收势，接过水囊饮了口，笑说：“不勤练，怎么护得住想护的人。” 说着又挽了个剑花，剑光映得她眉眼愈发清亮。
青禾瞅着她利落招式，想起小姐幼时学剑，被剑气震得哭鼻子，如今却能护着自己闯这许多危险，眼眶悄悄红了。
“你说这亦先生，会不会武功？”沈昭收剑入鞘，突然问。
青禾怔道：“小姐怎么又突然想这个？”沈昭擦拭剑身，道：“他那样的人，若没几分本事，怎么敢掺和阳琰石的事。我总觉得，他身上藏着能翻云覆雨的手段。” 她顿了顿，望着远处飘落的枯叶，“就像剑鞘里藏着的利刃，看着安静，实则能一招致命。”
青禾嘿嘿一笑然后说“小姐我知道了！这个是会咬人的狗不叫！”
“你从哪里听来的这种词？”
“从前听沈大人说过，还不止一次呢！”
沈昭苦笑，没办法这倒成了家风了....
青禾抱着水囊，小声道：“那三日后去西城门外，小姐可得当心。”沈昭点头，把剑递给青禾，转身往廊下走：“我会的。”
傍晚，沈昭与青禾躺在榻上，青禾絮絮说着市井传闻：“东街张记的糖人出新花样，西街酒楼来了位说书先生，讲的江湖故事可热闹……”
沈昭枕着手臂听，偶尔接句：“等忙完阳琰石的事，带你去吃糖人。” 青禾一下子坐起来，掰着她手指头数：“那要去东街吃糖人、西街听说书、南巷买胭脂……” 沈昭笑着应下，待青禾说累了打哈欠，才轻轻道：“青禾，你说亦先生为什么非找咱们府？庐州节度使又不止父亲一个。”
青禾迷迷糊糊道：“可能……可能是因为小姐你吧？”沈昭一怔，青禾翻了个身，嘟囔着继续说：“他看小姐的眼神，跟别人都不一样，像……像丢了宝贝找着了似的。”
沈昭没再说话，望着帐顶的绣纹，指尖无意识蜷缩。青禾的话像颗石子，在她心里漾开圈涟漪。
是啊，他看她的眼神太特别了，带着探究，带着痛惜，甚至还有点……说不清的从容或许是狡诈？可她明明是第一次见他，这种感觉，到底从哪来的？
“或许，我真的欠了他什么。”沈昭在黑暗里轻声自语，“不然，他为什么偏偏找上我，为什么说我早有牵扯……” 她想起亦苏袖口的金纹，想起梦中的红衣与血，心头像压了块石头，沉甸甸的。
第二日，亦苏派仆从送来几箱东西，青禾清点时惊得直吸气：东越国的玉麟珍珠，西其进贡的琉璃盏，连装东西的木箱，都是南海上等沉香木。
沈昭望着这些奢华物件，对亦苏的神秘财力愈发好奇。她让青禾把这些收起来，却留下玉麟珍珠摆在晒书的廊下，阳光透过琉璃，在地上映出五彩光斑。
“这么贵重的东西，他说送就送，父亲怕是要心动。”沈昭对着珍珠轻声道，想起父亲在书房和亦苏谈铁矿的模样，又道：“铁矿要是割让，庐州百姓往后怎么办，他到底打的什么算盘。” 话落，她盯着光斑出神，似要从这光里瞧出亦苏的心思。
青禾把蜜饯放在石桌上，犹豫了一下，道：“小姐，其实……今天早上亦先生还说，只要能拿到阳琰石，愿意再捐十万两白银赈灾。”
沈昭猛地回头：“十万两？”她走到廊边，望着府外的街道，“他出手这么阔绰，阳琰石对他来说，到底意味着什么？” 青禾在她身后道：“会不会……那石头是什么宝贝？”沈昭摇头：“《天下志》里只说阳琰石能镇邪，没提别的。”
她转身看着青禾，眼神清亮：“我越来越觉得，这趟铁矿之行，不只是取石头那么简单。亦先生布了这么大的局，我总得去看看，他的棋盘上，到底想让我落在哪一格。”
更深露重时，沈昭被异响惊醒，摸到枕边短剑，悄然推开窗。
月光下，亦苏立在院中西厢屋顶，墨色大氅被夜风吹得猎猎作响，他转身时，金纹隐现，与沈昭梦中重合。
沈昭心口骤跳，握紧短剑，低喝道：“亦先生深夜造访，所为何事？” 亦苏却像没听见，只望着她的窗，眸中情绪翻涌，似有千言万语，最终却只是转身，身影融入夜色。檐角铜铃被风吹得轻响，像在替他说未尽的话。
“三日后。”沈昭轻声重复着这句话，眼底闪过一丝坚定，“不管你是谁，不管你想做什么，我都会去。” 她要亲手揭开这层神秘的面纱，看看这命运的丝线，到底要把他们牵向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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