寅时三刻，皇城钟鼓楼内传来九声深厚的钟声。
紧闭的茗月轩前，一尊丈余高的青铜茶鼎巍然矗立，鼎身錾刻《陆羽烹茶图》，鼎内炭火正旺，沸水翻滚如雷，茶博士高唱：“吉时已到，启鼎迎客。”
茗月轩大门缓缓开启，三十六名素衣茶童鱼贯而出，每人手托一盏未上釉的素瓷茶胚。宾客们依次以指尖蘸取沸水，在茶胚上留下指印，此乃吉礼：“点茶认器”。
礼成后，斗茶大会正式开始。
正中，六张金线楠木茶案呈三行平行排列，每案设龙泉青瓷茶具一套，其他器具参赛者自带，可以更好的让参赛者自由发挥。
每轮比试六人，依次类推。
江疏月与叶芸芸被安排在最后一轮。
叶芸芸没有参加过这样的盛事，何况还被如此多人围观，心情异常紧张，手一直在抖。
江疏月知道好有些怯场，一边安慰她，一边将她带出斗茶大厅，来到外面的花厅，缓和情绪。
茶厅里，摆设着一尊鎏金蟾蜍香炉。蟾蜍双目以红宝石镶嵌，口中吐出袅袅青烟，香气清冽，乃是南诏进贡的伽南香，一两价值千金。
伽南香具有宁神功效，在进来的时候，江疏月就注意到了。这个时候正好派上用场。
果然，叶芸芸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
“疏月姐姐，我是不是很没用？”叶芸芸说着说着又哭了。
“傻孩子，说什么呢？”
江疏月把她拉到旁边的锦凳上坐下，轻轻拍她的安抚她，“你能够代表叶家茶行来到这里参加斗茶大会，就已经很了不起了哦。”
叶氏茶行算是今年的一匹黑马。
本来平州排行前三，分别是裴氏茶行，江氏茶行和钟氏茶行。不曾想，这钟氏茶行出了个败家子，胡作非为，激发茶农不满，于是便有一人趁月黑风高，把平州地界内钟氏十几座茶山全给烧光殆尽，令得钟氏茶行欲哭无泪，没有办法，只能退出斗茶大会。
叶芸芸看了江疏月一眼：“疏月姐姐，你为何不害怕呢？”
江疏月笑笑：“可能是我阅历丰富一点吧。”
这些年，她一手撑起江氏茶山，多半时间都在外头奔波。见的人良善也罢，奸滑也罢，起初也会害怕徘徊，但渐渐的，有了经验，便有了掌握的能力，也就渐渐不害怕了。
叶芸芸用帕子试试眼睛道：“疏月姐姐可知，我这次来，可不是单纯为参加斗茶大会而来。”
江疏月静静地看着她：“那是为何而来？”
“为我们叶家争一口气。”
叶芸芸牙关抖得厉害，却说出一句义薄云天的话来，旁人听来，只怕会笑掉大牙。
江疏月没有笑。
这孩子，明明柔弱无比，却要承担起整个家族的使命与希望，真是难为她了。
江疏月想起半年前初见她的情景。
江氏茶行。
江疏月立在“松风阁”的竹帘后，指尖拂过一罐新到的“日铸雪芽”。
茶香清冽如泉，却压不住市朝左间飘来的嘈杂。
东街尽头，一群皂衣生路役正将箩筐踢翻，碧色茶芽混着泥水溅在青石板上。
“叶家的茶税未缴，还敢摆摊？”领头衙役一脚踩住散落的茶叶，碾得粉碎。
竹帘后，叶芸芸死死咬着唇，素色襫裙上沾满泥点。
她不过十五六岁，家中茶园被豪强侵占，只剩这一车茶叶抵债，如今连这活路也要断了。
“叶姑娘欠多少税？”江疏月挑帘而出，腰间青玉禁步轻响。
衙役斜眼打量她：“二十两白银。”
江疏月轻笑，指尖弹出一枚金叶子：“连明年的一块缴了。”
思绪回溯，叶芸芸的声音在半空中起起伏伏。
“疏月姐姐，几个月前，我家江家做了几个比较大的买卖，贼头贼脑了些银子了，给知州大人家正室夫人送的生辰贺礼，还是依循了去年惯例。这就把知州大人的正室夫人给惹恼了，寻了个由头扣了我们叶家的茶引。我们又补送了厚礼，但他们那边就是不松口，明摆着就是要给我们叶家一个下马威。”
江疏月点点头，表示这个事情她知道。
有一点叶芸芸说错了，知州府那边不是要给叶家一个下马威，而是杀鸡儆猴，以后在平州内，但凡哪家茶行逆了他们的意，就如法炮制，制死你们这些茶商。
叶芸芸性情怯弱，本不应出席这样大场面的斗茶大会，心绪不稳，容易导致茶技失准。但是，在叶氏茶行中，她偏偏又是茶技最高的，想必叶家派她来京斗茶，亦是无奈之举。
叶家的谋划想必是，让叶芸芸凭借出众的点茶技艺，在京城闯出个名头来，最好是能够得到茶夫人的赏识，借此解禁叶氏茶行的茶引。
但是，理想很美好，现实却很骨/感。平州的风士又怎可与京城风雨相比？平州的风雨还有些许温情，而京城的风雨，那都是夹刀带棒的。都说京城贵女最重风雅，殊不知这些风雅里，皆带着刀刃般的寒意。
江疏月相信自己的直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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