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姑娘,就是这段。”老河工王驼子指着塌陷的堤基,声音压得极低。
江疏月半个月前已经到青州了。
由于大雨持续地下,青州这里有些村镇已遭水淹。青州知府已经派下人手去赈灾,恰好江疏月也带了几个女医在附近替村民们义诊,于是也跟着一块去了。
江疏月蹲下/身,指尖触到断面整齐的柏木桩时,瞳孔骤然紧缩。
历来河防都用楠木,这是父亲一直教她的。
这截被水泡烂的柏木,却还带着新锯的松香。
以柏木充楠木,这可不是小事,里面一定暗藏贪墨。
江疏月沿河一路查看,眉头也拧得越来越紧。
老河工得知她是前工部侍郎江湛的女儿,也不隐瞒,直接说了:“三闸龙骨,也被调换了。”
江疏月脸色凝重,她也猜到了。
“如此说来......”她沉吟,“如果我们在西边开闸泄洪,这新建的大坝必定抵挡不住洪流,一/泻/千/里,那这下游......”
老河工凝重点头:“对,东边这一十八个村镇马上会成为泽国,到时候洪水肆虐,只怕这一片村落.......”
江疏月想起多年前,那个时候她还是个五六岁的孩童,她爬上堤坝找父亲。
父亲一把抱起她,带她去看决堤后的浊浪。
当时,她用小小的手指点着堤坝问父亲:“爹爹,河水哭了怎么办?”
“河水不能哭,河水哭了,下游的百姓就没活路了。”
父亲如是说。
江疏月当机立断:“我这就回去,告诉管事的,派人死守西闸,不准开闸泄洪。”
“还有这里,这里也有问题。”老河工指指自己脚下踩着的地方。
江疏月踩着泥泞的河堤,手指深深抠进新砌的石缝里,指甲缝里立刻塞满了灰白色的粉末。
她心头一沉,凑近闻了闻。
没有石灰该有的刺鼻气味,反而泛着股霉味。,
“这砂浆不对。”她猛地直起身,蓑衣上的雨水甩出一道弧线。
“里面掺了太多泥沙,根本经不住大水。”
身后的老河工叹了口气:“姑娘,这话您跟沈大人说去,我们这些做苦力的,哪敢质疑工部派来的料?”
沈大人?
沈律?
他也来了?
沈律的临时衙署设在堤坝旁的草棚里。
江疏月闯进去时,他正在看上游送来的急报,眉头拧成了死结。
“下游新堤不可用,豆腐渣工程!”
江疏月一掌击在案几上,上面摆放的墨砚跳了几跳:“我挖开三处看过,石料缝隙里的砂浆一捏就碎!这样的堤坝用不得。”
沈律抬头,雨水顺着他的下凳线滴在公文上:“江女医,朝廷派来的监理日日巡查,如有问题他们早就发现了。”
言下之意是,朝堂派人日日督着,他们内行人都说没事,你一个外行人凑什么热闹。
“不是这样的。”江疏月真急了。
她可不是什么外行人,她的父亲可是前工部侍郎,一生走遍天下,不知修筑了多少防汛堤坝,没有发生过一次险情。
她自小耳熏目染,跟在父亲身边,往那河堤上跑,她又怎会不懂?
“他们一定贪墨了。”
江疏月从袖中甩出一手灰浆:“你摸/摸看,这哪是筑堤用的三合土,这分明就是掺了烂泥的灶灰。”
沈律的手指在灰浆里捻了捻,脸色微变,但是很快恢复如常。
对于江疏月的判断,他更相信朝廷派出的监理的能力。
“泄洪事关上游三县存亡,不能因你一面之词延误。”
“延误?”江疏月气得发抖,“难道非得要保住上游而弃下游百姓于不顾?现在我都证明了下游的堤坝有问题,沈大人还要开闸吗?开闸才是杀人!”
“到时开闸,我会派人遣散下游百姓。”沈律淡定道。
看样子,他是铁定要开闸了。
“我说了,不可开闸泄洪。”江疏月怒了。
“沈律,这可不是小事,轻飘飘一句开闸就完事的。你说派人遣散下游的百姓,但是那里是他们的家乡,他们舍得离开吗?沈律,开闸泄洪非小事,你一定要慎之又慎!”
沈律觉得以往话不多的江女医,现在怎么变得这么话多,他有些不耐烦:“你先出去,我自有考量。”
江疏月看他的样子,知道自己并没有说动他,还待要说,他已是不耐,挥挥手,上来两个将士,将她赶出去了。
河工赵四又冲了进来:“沈大人,快开闸,上游顶不住了,水位越升越高了,再不开闸,上游三县就要被淹了。而且,如果水位还持续高涨的话,堤岸会被冲垮,到时候洪水四溢,下游所有村镇都得被淹......刻不容缓啊大人。”
沈律一拍案桌:“开闸泄洪。”
闸门缓缓升起,浑浊的洪咆哮着冲出,如脱缰的野马直冲而下。
起初,一切如常。
然而,就在闸门全开的刹那,新堤的某处突然传来一阵闷响。
像是巨石崩裂的声音,沈律猛地回头,瞳孔骤缩。
“大人,堤...... 堤裂了!”
话音未落,整段新筑的河堤如纸糊般崩塌,江水瞬间吞噬了河岸的河工,紧接着,滔天巨浪冲向了下游的村庄。
沈律僵在原地,耳边只剩下洪水的轰鸣。
十八乡,一夜之间沦为泽国。
房屋被冲垮,田地被淹没,牲畜和百姓的尸体漂浮在水面上,像一片片枯叶。
沈律骑马冲进最近的村落,水已没至马腹。
他跳下马背,踩着泥水,挨家挨户地搜寻幸存者。
“有人吗?”他的声音嘶哑,回应他的只有水流撞击残垣的闷响。
一个孩童趴在浮木上,已经没了气息。
沈律伸手将他捞起,小小的身体冰凉僵硬。
远处,隐约传来哭声。
他循声而去,见一位老妇抱着门板,在水中挣扎。
沈律涉水过去,将她背起,一步步走向高处。
“官爷...... ”老妇颤抖着抓/住他的衣襟,“我的儿子,还在下面......”
沈律回头望去同,水面漆黑如墨,哪里还有人影?
江疏月站在高坡上,看着闸门大开,洪水如黄龙般扑向新堤。
她惊得心都快要跳出胸膛。
终究还是——开闸泄洪了。
沈律,你这个没脑子的!
她的眼睛死死盯着新堤,她相信,自己的预判不会有错。
尽管她也一直希望自己的判断是错的,那新修的堤坝能争气一点,抵抗住洪流。
但是,所有的祈祷,在冷冰冰的测量数据这样铁一般的事实面前,都是空想。
新堤起初只是几处渗水,接着整段堤坝像泡发的炊饼般膨/胀起来。
“跑啊。”她声嘶力竭地冲向下游村落,一边冲一边狂喊着让里面住着的人快撤。
洪流追在她后面,不过一会,她就被洪流卷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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