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一直不喜欢太子,这在上京是心照不宣的秘密。皇帝不喜欢太子,可他已无别的年长儿子,只能捏着鼻子任用太子,一边用,一边防备,一边妒忌——他自己在治国方面能力平平,最多算个守成之君,可太子与他不同,博闻强识、温文灵秀、知人善任、事事周全,但凡与太子共事过的人,即便不喜欢他,也说不出他的一句坏话。
没有人会喜欢一个事事比自己强的儿子,更何况这个儿子从小就与旁人不同,他在他身上得不到一丝作为“父亲”的优越感。无论他怎么打击、折磨、妒忌,这个儿子都像一潭死水,平静地接纳着来自于他的全部负面情绪。
可是现在,皇帝的想法变了。
他看着病床上奄奄一息的长子。他闻讯便来,走得太急,太子来不及梳洗更衣,衣裳穿得不齐整,前襟甚至还有没擦拭干净的血痕,终于有几分这个年纪该有的稚嫩和不妥当——
是了,他已有许多年没近距离看过自己的大儿子,几乎忘记自己年轻时是如何倜傥风流,如何急切地盼望能得到子嗣,纳了许多妃嫔,才得到这么个宝玉明珠似的漂亮儿子。
他甚至恍惚回忆起大儿子刚出生那会儿,自己急切地站在屋外,逢生人将孩子从满是血气的产房里抱出来给他看。那么小的一个婴儿,眼睛还瞧不见就冲着他笑……
好像只是一眨眼,在自己怀抱中学舌的娃娃变成了帐中虚弱苍白的少年。易真在得知父亲要来时便命人送来了东宫的印信金册,如今这些东西全都堆在书桌上,匆忙写就的陈情书摆在最上头,白布上洇着星星点点可疑的褐色,和太子襟前的血色一样,直直刺着皇帝的眼睛。
“混账!混账东西!”
他用怒喝掩盖心底的慌乱。这还是他头一回直观感受到长子身体的衰败。原来在他刻意的放任下,这孩子真的已经命不久矣了。
被押着跪在太子床边的三皇子觉得分外委屈:“父皇,我,我……是太子用罗家耶娘的贴身之物和信件威胁我,我气昏了头才……”
“……儿臣惶恐……上不能报父母慈心,下不能教兄弟友悌……”
病榻上的太子咳嗽出声,适时打断了他的话。
“才德荒疏,懦弱无能,忝居东宫,有负君父错爱……自知时日无多,不求财禄福寿……”
皇帝抓起陈情书粗略一看,比起陈情,说它是一份忏悔书反而更贴切——太子自述本人无才无德,以至兄弟不服他的教导、朝臣轻视他的地位,实在愧对父亲对他的宠爱和厚望,不配再做本朝的太子。
“荒唐!你是太子,是长兄,他们不敬君上、不尊兄长,你就该罚他们,而不是在这里对着朕哭!”
太子噤了声,只在枕上默默垂泪。他本就生得美貌,哭又哭得很安静。皇帝一开始还被他哭得有些心烦,可看了一会儿后,他不得不承认自己这个儿子很有些招人疼惜的资本,哭起来我见犹怜的。
“对不起,阿耶……我知道错了……”
太子一边哭,一边咳嗽,嘴唇、下巴上都是刺目的血。
“求……陛下莫为儿臣……咳咳……怒伤身……”
“对不起,阿耶。玉奴知道错了。”
年幼的大皇子坐在他膝头,小小的手指扣在一起,大眼睛忽闪忽闪着,既不敢看案上写得一塌糊涂的字帖,也不敢看父亲佯作愤怒的脸。
“生气会伤身体。阿耶不要生气,好不好?”
幼童红润白嫩的圆脸倏忽消逝了,只有血,那么多的、红到刺目的血在流,仿佛无穷无尽。
一个人的身体里,到底能有多少血呢?
皇帝眼睁睁看着长子咳血,心也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太医呢?快些进来给太子诊治!……还有这个混账东西,你大兄好心叫幼弟给你赔罪,还亲自送了东西赔礼,你倒好,反而骂起长兄幼弟来了?!”
三皇子大喊冤枉:“父皇明鉴,他根本不是赔礼!他就是在威胁我啊父皇!”
“咳咳……不怪三弟……是我的错……都怪我疏忽,我该提早说一声……”太子垂泪道。“我想着,罗氏抚育三弟一场,是该……咳咳……该有赏的……又想他们……咳咳……十几年的感情,说不定思念养子……才接……”
他呕血不止,看上去越发苍白,连因为他倒霉的三皇子看着都觉得心惊。
皇帝道:“你好好歇息,此事朕会处理。东宫乃国家安宁之本,太子务必以保全身体为要,废立之事休要再提。”
血脉存疑的三儿子和自己亲生的大儿子。皇帝几乎是瞬间就做出了取舍。
他降尊纡贵地安抚过太子几句,等太医进来后,他再看向三皇子时,用的已经是看待死人的眼神:“朕之三子易央,不敬君兄,不尊皇父,更兼形容粗鄙、血脉存疑……幽禁含芳苑,无诏不得出。”
三皇子支支吾吾,哑口无言,被一群人客气地“请”了出去。他走后,皇帝和太子相顾无言,很快皇帝也带着侍从离开了。
太子阖目倚回枕上,静静平复了片刻呼吸,问道:“五弟那边如何了?可有受到惊吓?”
“吴王欲来东宫探视,被侍卫拦下了。”
端着汤药的女官恭敬回话。
“给容君的信已命张将军草拟,太傅那头也命人去带了话。那位郑先生需月余才得返程,想来并不知今日之事。此外……孟郎君吵着要来,吾等已领他在西殿小室暂且歇下。”
“嗯。无论何人来探视,皆说孤昏迷未醒,一概不见。”易真想了想。“至于孟郎,他不见到孤,恐怕是不会安分的。叫他现在过来罢。”
他早些时候是真晕了过去,如今清醒,也是姜医师冒险施针所致,咳血便是因为强行清醒伤了根本。
好在他早已习惯了这样的伤痛,一边咳血,一边还在有条不紊地吩咐事宜:“着左右卫率率营卫驻守宫门,非持孤手令者不可擅自出入。明日此时,命冼文学草拟文书,求陛下解除三弟的圈禁。”
今日之事可谓顺利太过,易真本只是想以此试探三皇子,没想到此人竟惶恐到直接闯入东宫,更没想到皇帝竟会直接下令圈禁他,可见皇帝早知“三皇子”并非自己血脉。
明知此人为假,却仍执意接他入宫。如此一来,宫中流言出处亦不问自明。
他喝完药,侍人宫人服侍他净面漱口、更换好沾血的被褥寝衣,随即各自退去,室内终于清净下来。
易真屈指擦去眼角生理性的泪水,面无表情地想:他今日一番言论,倒有颇多意外之喜,好在陛下似乎只知道我结识了一位游侠儿,却不知这游侠是孟舒……不知我真正的三弟现在是死是活、身在何方?那人口中的所谓史册里,葆儿又是因何而死?
他倚床凝思,直至有人通传孟不觉到访,方才收敛思绪,重新在面上挂起笑容,扬声请孟不觉进来。
光华耀目的孟不觉从珠帘后小跑进来,一下子扑到他床前,睁大眼睛打量他的面色:“殿下,你可还好吗?”
他单膝跪在床沿,抻长了身体往床帐里看,乌黑长辫从背上滑落,垂在厚实的地毯上。易真私心觉得这辫子很像狸奴的尾巴。
他说道:“孤没事。你早上不是出宫去玩了么?何时回来的?”
一边说,一边拍了拍自己枕头边的空,示意孟不觉也来躺一会。
孟不觉忸怩片刻,依言爬到他指的位置躺下,侧过身与他双目相对:“我出去喝了点酒,正巧见到张将军驾车过市,与他聊了几句,觉得一个人喝酒也无趣,随即便也回宫了。”
说着,面上带出几分后怕:“幸亏我早早回来,否则……”
“否则什么?他再怎么跑,也跑不出这皇城。”
易真清浅的眼眸看着他,良久,微微弯了弯嘴角。
“不过孤还是要谢你。若非你在城门前钳制住他,到时候事情闹大,天家兄弟倪墙,传出去总归不好听。”
他说这话时语气含笑,嘴角也是带笑的,可那双眼睛冷漠清明如初,并无半分笑意。
他又变得锋利起来了。
孟不觉想了想,道:“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易真闻言轻笑,伸手抚了抚他鬓边的卷发。
“孟郎说得对。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他语气缱绻。
“只可惜世上有太多不合礼义又不得不做的事。”
他刚刚打满精神应付父亲和兄弟,眼下心力交瘁,只想静静地欣赏一会美人,聊一聊不费脑子的东西。
孟不觉也很识趣地任他观赏:“天底下哪有那么多圣人君子。既是凡人,自然有人欲。为了私欲,违背所谓‘礼义’也是很正常的事情,毕竟大道理又不能当饭吃。”
易真叹道:“所谓‘仓廪实而知礼节’便是如此了。强逼人放弃私欲、乃至违背求生的天性去尊礼,这样的礼又怎可能走得长久?”
“哦?那殿下眼中的礼该是什么样的?”
“在孤看来,那该是让大多数人能活得更好、走得更远的东西。”
易真的手指轻轻滑过他的脸颊。他由此感到一种陌生、轻柔的战栗。
“它不应着眼于微末,更不该为少数人掌握。它合该简约辽阔、亘古不易。”
他说这话时,眼眸不自觉睁大了些许,清浅瞳仁微微闪出光彩,似粼粼波光中摇曳点亮的两盏莲灯。
孟不觉专注凝视着他,却不知自己的眼眸也跟着漾出了柔软涟漪:“若殿下能达成所愿,想来即便当下沉疴难去,千秋万代后,万民终将得见青天。”
在边关时,孟不觉也曾听将士谈论过这位皇太子,对他的政令有所耳闻,但终究了解不深;等他决意往中原地带游历,接触过的文士渐渐增多,听到的赞誉更多了些,但彼时的他到底也没有太当回事。
可现在,他有些明白为什么东宫会有如此多的寒门和平民,也有些理解这些人了。这位皇太子或许于私事有缺,但在践行政治理想的道路上,他坚定自信、不畏万难,这样的领导者是很讨人喜欢的。
偏偏他本人还完全没意识到这种魅力,在打了个呵欠后,就轻飘飘地把话题带走了:“孤不过随口一说。千秋万代,何人真能得千秋万代?将当下之事做好已颇为不易。若有朝一日孤不做太子……兴许也不会烦神再想这些事。”
一说到“不做太子”,孟不觉霎时来了精神:“不做太子的话,殿下会去做什么?”
“谁知道?兴许孤会做个花匠,得闲时便驾车出去踏青,收集未见过的花苗。”
易真思索了几息,面上带出点笑影。
“也或者只是各处走走玩玩,等走不动了,便将家财散尽,请人帮忙敛骨立碑。”
他呼吸渐沉,眼帘也渐渐闭合:“只可惜……哪有那么多……想了就能做到的事……”
能屈能伸、三秒落泪の真。应付完上司(爹)后立刻找小蜜放松心情。【小孟:于私事有缺……】
央:你短命早死!你心思恶毒!
真:( ̄︶ ̄)
央:你和你老婆断子绝孙,你老婆嫁给你倒八辈子霉!
真:( ̄— ̄)
央:姓容的跟你混也早早嗝屁!你克妻克友,他们跟着你都倒八辈子霉!
真:(╬ ̄︶ ̄)【真气晕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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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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