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不觉从昏迷中醒来时,正值梅树花季。窗外的红梅花沉沉坠了满枝,地上铺着一层白雪。在红梅树下,一直给他看诊的大夫垂手而立,正恭谨回答着来人的问话。
他费力地支起身体,抬眼看向窗外,与那人往屋里瞥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那是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人,尚未束发的年纪,穿着一身素静的深蓝袍服,外头套着烟青色罩衫,罩衫袖摆绣有花朵和燕子,在一片冬景里很是春意盎然。他的面孔也让人联想到春日,明明是出尘的长相,不知为何却让孟不觉感到亲切,有一种花朵般温柔、明月般皎然的美丽。
不是锦绣丛,养不出这样的富贵花。孟不觉走南闯北数年,像这样美丽的少年郎他也是第一次见,不觉就看得怔了。
那少年冲他颔首微笑,带着侍从走近了几步。
“那日自作主张将阁下带入府中救治,还请勿怪。”
他靠得愈近,美貌就愈发灼人。孟不觉不得不扭过脸去,方能制止自己太过失礼的目光。
“是某该谢阁下。”
他努力支起上半身,按武人的规矩行了抱拳礼。
“若非阁下施救,只怕某当日便要葬身火海。不知阁下可愿将姓名告知,待某伤愈,结草衔环,必当报答。”
少年人身后的侍卫默不作声地相视一眼,很快移开目光,少年本人却不甚在意地笑起来,冲他摆了摆手。
“阁下为救人受伤,我又岂能挟恩图报。在下自身难保,不欲牵涉旁人沉浮。阁下养好伤后,如有去处自去便是,若想做什么营生,我这里也有些银两可以相赠。”
他又转身嘱咐了大夫几句,含笑向孟不觉行过礼,便再次出去了。
在这日之后,孟不觉的伤便恢复得极慢。他恢复的速度显然很不符合常理,于是来给他医治的大夫又多了一些。
在这期间,那个少年也出现过几次,每回身边都带着不一样的护卫。孟不觉喜好武艺,看见这些护卫腰间佩剑,某日在得了少年允诺后,便向其中一人借了剑,在庭中随兴舞了一段。
少年坐在梅花树下静静观赏,待他一舞毕,抚掌笑道:“可惜无乐,不堪配阁下剑舞。”
他扭头道:“去取琵琶来。郎君舞剑,在下自当配金戈之曲。”
他近日似乎生了病,说话带着鼻音,面色也泛着不正常的潮红。
琵琶曲大多激烈铿锵,孟不觉恐他因乐伤身,委婉拒绝道:“乘兴所至,尽兴则止。某今日已然尽兴。”
“哦?……也罢。那将我的琴拿来吧。云丝若线,花树如霞,如此美景当前,本也是值得配一曲的。”
琴曲大多是雅乐,演奏起来相对平和,不至于动情伤身,因此这次侍卫们拿的很麻利。
孟不觉还剑归鞘,自己在五尺外盘腿坐下,待少年一曲奏毕,方才开口道:“直到今日,我都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名字?名字其实没那么重要。”
少年轻按琴弦,略一怔忪。
“就像今日这样,活在当下不也很好吗?”
他站起身:“阁下是聪明人,这些时日也当知道我身份非常。与我这种人交涉过多可不是好事。”
“只论知音,不谈公事也不可以吗?”
“哦?你果真这样想知道?”
“我们江湖人,很看重知恩图报的。”孟不觉笑道。“若我师父知道我被人救了,却连恩人的名字都说不出,他肯定要责骂我的。”
“……也罢,阁下是个通透之人,想来知道激流当退的道理。你一定要认得我,我告诉你也无妨——孤姓易,名真,你如今所住庭院,是孤在上京一处的别苑。”
易真。当朝太子的名讳。
孟不觉一愣,却未跪,依旧站在那里看着这个少年。
他说道:“那么,我若还想和殿下论知音,能作数么?”
易真仰头看他,半晌,忽然笑着咳嗽起来。
“算呀。怎么不算?”
他越咳越厉害,身体都弓了起来,但他还在笑,笑得那样开心。
“我观你剑舞,你也听过我的琴,如何不算知音?只是你现在知道我了,我却还不认识你。那么,阁下,你又是何人呢?”
“我嘛,一个无名无姓之人。”
孟不觉咧嘴笑道。
“我无父无母,也无兄弟。他们都叫我‘孟不觉’,意思是和我在一块儿,高兴得和做梦一样。”
孟不觉。烟雨平生,大梦不觉。他之所以被叫做孟不觉,根本不是因为他为人有意思,而是因为他的剑快,快到敌人身死之时,尚觉犹在梦中。
而与他论知音的太子殿下,为他的剑舞鼓琴伴曲的太子殿下,果真如同传闻中那般,是一个如梦般美好无缺的人吗?
孟不觉望着太子,自己都没留意到颊边不知不觉跳出了两只酒窝。
“大梦不觉”头一次想主动进入一场梦。一场永远不会醒来的美梦。
三天后,孟不觉的伤“奇迹”般全部好转。易真返回东宫,他也讨要了一匹马混在侍卫队伍里,跟在马车旁有一搭没一搭地同车中的太子说话。
易真问:“孟郎君是哪里人?”
“我是一个野人,漫山遍野四处乱跑的。”
孟不觉笑眯眯回答。
“但殿下若是想问我出生在哪儿,那自我有记忆起……嗯。应当是西门关外一个叫石井的小镇子罢。”
“怪不得我初见你,便觉得你眉目浓丽,有些像异族人。”易真恍然。“关外是什么样的?”
孟不觉便给他讲西门关的草原、落日与驼铃。
易真道:“唔。雄浑壮丽,若日后有机会,兴许孤也可往此处一探。”
他明月般的面孔上满是向往。
孟不觉心中一凛,连忙又给他讲边塞的荒野、低矮的房屋、永远欠缺的清水,以及随时可能来进攻城镇的匪徒和胡人。
明月似的太子黯淡了些许:“孟郎君生长于此,恐怕童年不易。”
“只要活着,人人都不容易,只是有些人不容易得多,有些人不容易得少。”孟不觉笑。“至于我,我过得也没那么苦,其实还蛮有意思的。殿下今后若想听趣闻,我这还有许多轶事可以讲给殿下听。”
易真闻言,一双浅色眼眸弯了弯。
“我没出过上京。”他说。“无论你说什么,对孤而言都是很有意思的。”
马车招摇地行过街坊。孟不觉获得太子的恩准,可以进入马车与太子面对面交谈了。
这辆马车内部极宽敞,几乎是一个缩小版暖阁,车厢四面都铺了垫子、毛毯,座椅暖烘烘的,手旁格子上放置着一些小食、几卷书册、一排药瓶和几样精巧玩物。
易真坐在孟不觉对面,手中握着帕子,低着头轻声咳嗽。孟不觉先前对他的判断很正确,他正在生病,且看样子经常生病。
他于是问:“殿下是着凉了么?”
“老毛病了。”易真轻描淡写道。“孤五岁那年,有所谓灵山老道给孤批命,说孤虽命贵,但正因贵极,凡人之运难承此命,尘世不可久留,恐有夭折之忧。但依孤看,非是孤心念瑶池,倒像红尘不留人呢。”
直到这时,他才显露出几分天潢贵胄常有的那种不讨喜的漠然来。
孟不觉讨厌和人打机锋,因此转移了话题:“那殿下要带我进宫么?”
“孟郎君愿意跟随孤,孤自然扫榻相迎;想要离去,孤也可命人奉上钱财过所。”易真微微笑。“毕竟相逢即是缘分。”
“那我定然是想进宫的。”
孟不觉诚恳道。
“我哪里都去过了,就算没去过,之后得了闲也能去;只有皇宫可不是我想去就能去的。哪怕日后殿下又把我赶出来,我到外头说,也显得我很有本事啊。”
或许他说话真的很有趣吧,反正易真又被他逗笑了,并让外头的侍卫拿了块腰牌给他,嘱咐他记得保管好。
孟不觉立刻把牌子在蹀躞上打了死结:“放心,我在它在。”
“……其实丢了也没关系。东宫守卫认得你后,没这个也无所谓。”
“还是有些所谓的。若叫旁人拾去,只怕误了殿下。”
易真这次不笑了,两只眼睛盯着他,似乎在思索他说这番话的用意。
片刻后,他撩开车帘,示意外头一个侍卫过来,指着孟不觉道:“回去让詹事造册通禀,此人即日起为我东宫侍卫。”
布衣十五载,一朝得官身,说是一步登天也不为过。
太子此言一出,不说孟不觉目瞪口呆,那些侍卫更是个个震惊。
为首之人直接施礼道:“殿下,这于理不合。”
“孤说行,那就是行。”
易真的眼神冷冷地扫过去,像冰,又像剑。
“怎么?你们是打算指派孤做事吗?”
车内外噤若寒蝉,孟不觉一时只能听见自己心脏胡乱蹦跳的声音。
太子现在不像花了。他变成了雪、剑、碎琉璃,总之是一些尖锐冰冷的东西。而这些东西,才是孟不觉这个武艺爱好者所习以为常的。
他这次真的被这个美丽的少年击中了。
“……臣不敢。”
叮当。
马车边沿挂着的小铜铃发出脆响。孟不觉的心便也跟着怦咚怦咚,似乎也成了一只脆响不停的铜铃。
色心害人啊……(拍大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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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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