迎元节的夜街,朔宁家家户户都锁了门来赶集,有钱的乘马车大剌剌驶过,车下跟着四五个穿着华贵的小厮,两个负责吆喝着“让一让”开路,另外几个则负责随时听从主人的吩咐,买些新奇的玩意;没钱的也会捏几枚灰黑的铜板,给手上抱的婴孩买一串最廉价糖葫芦,婴孩舔了几下,没牙的嘴巴里流出口水,于是糖葫芦又被转移递给地上跑的几个孩子,你一颗我一颗,连木棍都被舔的湿漉漉。
戌时一刻天完全暗下来,河道两侧的绢灯笼如灶膛里燃烧的火星子,把青石砖映成泛着瓷光的醉瓜肉色,温和的春风连接静谧而狭长的夜空,金红的落霞已经燃烧殆尽,突然,半空中绽放开几簇泼洒开的焰火,火星四溅,遮蔽了阴影中的响动,也照亮四下神色各异的仰脸,连老翁胡须上的霜色,妇人鬓角的银簪,马车上掀开车帘的柔夷都显得纤毫毕现。
我是在靠近皇宫的墙根遇见容满的,焰火下,她顶着乱蓬蓬如缠枝莲纹的头发,身上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侍卫服,正从一个生满了杂草的狗洞往外钻,她看见我吓得一哆嗦,却以一种大人的姿态故作镇静地询问:“你是谁…为何蹲守在这里?”
她好像还滴滴答答地都嚷了什么,但我听不大清,我本是想去宫门口守着,等去皇宫找皇帝商讨流民事宜的母亲下职,再央求她陪我逛逛庙会,可眼下的场景却让我一下子把所有提前想好的措辞都忘了,转而想起话本子里的故事来。
“我是接头的密使,已在此处等候你数息……怎么现在才来?”我踱来踱去,用余光瞟着对方的表情。从前和族中伙伴玩扮演游戏时,我总会在严肃的时刻忍不住笑场,哪怕是父亲和母亲商议大事时,我也觉得十分好笑,因为父亲总是悄悄同我说,其实他完全听不懂母亲在说什么,只能抚着胡须佯装高深莫测地点头,母亲也偶尔和我抱怨,父亲像块没生神智的顽石,丢在水里都没个响,可每每身居人前时,他们又都表现得好像一对心有灵犀且有绝等智慧的双胞胎,奇怪极了。好在这回有夜色的遮掩,我大概没有露出马脚。
缠枝莲纹愣了,脸上闪过犹疑,思索,勉强,忐忑……好吧,这些表情都是我编的,她的脸上全是黑灰,压根什么也看不出来。
“哼,我明明已经使用缩地成寸赶来,你太没耐心,”她盯着我看了半天,最终爬起来环抱双臂,嘴角微微扬起,长叹一口气吁老神在在道:“带路吧。”
咦,去哪儿?
我没想好后面的情节怎么演,准备随便找个方向先走再说,没成想身后传来气喘吁吁的叫唤:“哎,妹妹,可算找到你了,姑姑让我来叫你回家,说是姑父亲手做了大餐庆祝,有雪霞羹蟹粉凉糕炉焙鸡酿烧三脆还有特制的集荷花桃花梨花菊花为内馅的情意绵绵酥……等等,这、这是谁?”
表哥贺鸣堂一口气报了数个菜名,正抚着胸口大喘气,突兀看见我身后打扮的像城东外流民的声音,吓得一口气没吸上来,说话都变得磕磕碰碰。
“这是我的朋友!刚刚摔了一跤,所以身上脏兮兮的,我能带她回去一起吃晚膳吗?”她看起来个子矮矮的,还瘦巴巴的,一看就没有好好吃饭,分明肚子饿得响了好几声,还傻站在这陪我演戏。我觉得,不管她是钻空子偷闲的小侍卫,还是从宫里变装逃出来的小宫女,起码得带她去把肚子填满。
“行吧,但你得自己和姑姑说,她叫什么名字?”表哥答应的很快,他最近在后院里研究机关,夹伤了父亲心爱的黄狗威硕大将军的尾巴尖,最近正夹着尾巴装哑巴,多个人在饭桌上分散大人们的注意力,他自然求之不得。
“她叫……”我迟疑了。
穿侍卫服的女生很及时地接话:“我叫谷二,辟谷的谷,一穷二白的二。”
我们带她回到周府。
我家惯不注重规矩,不像朔宁其它官员家中,一张八仙桌得尊卑有序地坐,不过基本的礼貌得有,首先要教谷二待会餐桌上有哪些人,其次不能脏兮兮地上饭桌,因为弄脏了入口的碗筷就会容易生病。
丫鬟月流用无患子和皂荚煮了温水,烟渚则一趟趟将水舀进铁釜里,我趴在釜边缘守着谷二洗澡,她的动作很生疏,像只溺水的小鸭子,扑腾来扑腾去的揉搓自己,月流看着好笑,一下按住她骨瘦嶙峋的肩,用篦子大力篦起她的头发,许多处地方已牢牢缠在一起,谷二不在乎地挥手,说是直接拿剪子剪掉。
闹腾半天,终于将她洗得干干净净,还好修剪过后的头发薄了不少,用巾帕擦擦就已经半干,待我找来前两年因长个子而闲置的衣服给她套上后,月流看不过去,又跑来挽起她狗啃般的发梢,两三下盘了个样式简单的发髻。
我们一同前往饭厅。
母亲还穿着官服,在饭碗前横摊了张麻纸,正奋笔疾书地写什么东西,父亲则守在一边,边劝“吃完饭再做吧”,边夹了一筷子小酥饼递到母亲嘴边。表哥一个人坐在角落埋头苦吃,见我们来了,也只略略抬起头使了个眼色。
我轻咳两声:“阿娘,我带了朋友回来。”
母亲的笔终于停下了,她的目光先落在我身上,又轻飘飘地跳跃到谷二脸上,仔仔细细端详一阵后,蓦地笑开来:“哦?絮儿新认识的么。
我点头,交代了事情的前因后果,母亲是最温柔的人,也是最聪慧的人,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祖母生前一早把府中大小事务分配清楚,唯母亲分得的最多,在比我现在还小两岁的年纪就开始处理账务与内务,于此同时,又要去学堂跟随先生念书,每天只有三个时辰的休憩时间,祖母去世那天,家中小辈皆哭得有如大雨倾盆,母亲独自从前到后忙活完了报丧,招待前来吊唁的亲友同僚,下葬等等事务,又借机将家里偷奸耍滑的“老仆人”遣散个干净。
我点头,在桌子下用胳膊肘悄悄杵了下谷二的大腿,示意她按照先前排练那样问好。
“伯母安好,我名叫谷二,今日有幸拜访,叨扰了。”谷二表情颇为自在,完全没有表演痕迹,不过说到那些文绉绉的词时,眉毛还是不由自主地撇了两下。
母亲又笑了,她望着窗,我随她目光看去,窗柩中间框着轮明镜似的月亮,月亮颤巍巍地晃着惺忪的水意,原来今天恰好是每月十五的望日。说起来,每个月的这个时候,母亲都要进宫陪伴皇帝。据说旧帝就是在这同样的满月夜驾崩的,当时旧帝因为过于劳累得了心疾,时常气短咳嗽,而现在的皇帝,当时的太女,她忙着稳固因得到风声而惴惴不安的朝臣,没有守在旧帝身边,一部分太医又被支去看诊落水的燕贵君。
总之,各种巧合凑在一起,旧帝再次病发时,身边竟无一人照看。皇帝每每赏月忆起旧事,总是情不自禁流泪,只能唤来旧帝生前最喜爱的官员,也就是我母亲入宫聊天解闷。
“早起穿衣时,一开始无意错位的衣服扣子,不管是刚刚扣到第二颗第二颗,还是已经扣到最后一颗,如果想穿着它出门,总得全部解散开重新扣好的,你认为呢?”母亲不冷不热的问。
表哥打了个哆嗦,像是在学堂打瞌睡被夫子揪到一般目光坚定:“我素来爱穿圆领袍,绝不会出现扣子扣错的疏漏!”
没人理他。
我也听不懂母亲的意思,急得给父亲飞眼色,希望他说点什么来缓和氛围,可惜父亲今天也许是做了错事,失去了插嘴的权力,只顾着埋头装成屁股下有几颗鸡蛋急着孵出来的母鸡,在座椅上颇不自在地小幅度扭来扭去,支颐出神,看都没看这里一眼。
谷二看看母亲,又看看我,片刻哼笑一声,从腰带里摸索半天,摸出一块浅晴白的半透明玉坠拍在桌上:“哼,我向来不屑做这等行骗之事,不过是测试一下你们的定力罢了……听好了,我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姓容名满,满月的满,不过因为不太喜欢这个名字,才为自己改了个更贴近江湖的艺名。”
表哥大惊失色:“容!?
父亲也大惊失色:“你居然姓容!?”
表哥接话,表情像踩点的小贼:“是……那个容吗。”他眼皮得眼疾般朝门口方向挤了挤。
容满道:“没错,不过我已经和她断绝关系了,现在只是一届行走江湖的侠客,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
容,我知道这个姓氏,当今圣上就姓容,她的名字叫容虔。
母亲没再说什么,她似乎没有一点震惊,只是唤来两个丫鬟,叫她们去把西院的客房重新打扫一遍,换上干净的寝具和杂物,好让容满晚上能住进去。
容满又道:“不必了,我晚上想和米氏睡一起可以吗?”
表哥问:“米氏是谁?”
容满答:“她呀,她之前和我说,她是来接头的米氏。”
我有点尴尬,小声说:“我说的是密使,秘密的密,使者的使,音调都不一样。”
容满浑不在意:“我还以为你有口音呢,我见过的大多数人都有口音,以前经常有外地的官员千里迢迢来和母皇请奏,但说话实在难懂,比如有个负责修堤坝的官员,一张口就是‘阿拉崇明搿只水坝工程,实在吃力煞忒,伊河水哗啦哗啦冲过来,勿修牢靠真要出大事体呀!但是银子…石料铜钿缺交关,坝工饭钱还…’母皇听不明白,借口身体不适去找同为崇明人的阮贵君诉苦,正巧被我偷听见了。”
母亲点头:“是都水监的魏河司,他为人清正,忠于职守,很受崇明百姓爱戴。”
母亲又和我们说了些朝中无关痛痒的趣事,每日晚膳时,她都会为我们带来一些新鲜的故事,例如某某官员在下朝时摔了一跤,摔出了靴子里的三层鞋垫,又例如某某家的纨绔儿子被当街套麻袋打了一顿,折了两条腿,报官并重金悬赏作案人后竟无一目击证人来提供线索领赏金。
匆匆晚膳后,我和容满手挽手回屋。家里很少有关系亲密的姊妹,这种关系亲密的体验很奇妙,像在嘴里抿了块极甜的蜜饯,我们迫不及待地用最少的时间洗漱完爬到床上,拉上帐缦,仅留了盏昏暗的小蜡烛。
“你怎么会想出宫呢,大家都说,宫里锦衣玉食,躺着就会有下人把所有杂事都忙活完。”我用绸被盖住我们的肚皮,左右滚了两下,不久觉得冷,又将被子往上扯了一截。
昏暗的烛光下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容满挨着床内侧,躺得像一根笔直的竹竿:“一点都不好,母皇讨厌我父君,可怀了我,怀我的时候,她和溪凤君的女儿高梧公主落水死掉了,宫里有人传是我克死了高梧公主,所以母皇更讨厌我。后来我父君因病死了,就不再有人管我了。”
“不喜欢为什么要在一起呢?皇帝没有拒绝的权力吗?”屋里只有我们两人,我说话也大胆起来。
“帝王的爱就是这样,”容满窸窸窣窣地翻了个面,将头埋进整头里,声音闷闷的:“今日喜欢你,明日就能毫无缘由地讨厌你,再后日,她可能又会三翻篇,告诉你其实之前的疏远都是不得已而为之,因为太过亲近会有朝臣劝谏,这没什么,所有皇帝都是这样的。”
“那没人管你了,会饿肚子吗?”我联想到话本里前期受人苛待的主角,隐隐担忧起来。
容满道:“会呀,不仅会饿肚子,宫女们还会故意扣下我的日常用度,比如冬日侍君所在寝宫每日按例要分到五斤银丝炭,她们会全都昧下来,偶尔怕我冻死了,会丢来一两斤柴炭,不过还好我身手矫健,夜深人静时去御膳房烤火偷东西吃,因为没人管我,我还能在宫中到处溜达,去过很多地方,偷听到很多秘密呢,嘻嘻。”
我正听得气塞胸臆,话题乍一转到秘密,顿时被转移了注意力:“那,有没有什么很厉害的秘密?”
容满想了一会:“我在冷宫遇到过一位林侍君,他的本名是林仪,你也许听说过,他曾是位救疾厄的游医,据说再困难的病症都能治好,据说太师曾请他去医治自己的儿子,都被拒绝了。”
我确实听过林神医的名号,不过一直以为他是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有大脑门和扫帚胡的那种类型。我也听说过他和太师儿子的故事,太师的儿子为人跋扈,据说他曾经想要得到一件紫霄飞凤曜日冠,那头冠原是大热的话本写手“石更”在《幽云承天录》中杜撰出来的,书中描述头冠“以珐琅彩描绘凤展翅纹,凤尾垂落九串无暇东珠,冠缨系赤玉髓,佩戴者如日辉笼罩”,于是征来数百工匠一同打造,只为在生日宴上大放异彩,说是造成后不仅给十倍工钱,还大大有赏。东海离朔宁有一千五百余里,马跑死了就换马,人跑死了就换人,最终及时制造出来送到太师儿子手中,他却转变了兴趣,只是将头冠随手丢给工匠,笑着说:“此冠可买你坊中所有人的性命,好生拿着吧。”
后来太师儿子在某次出游意外染上了时疫,这病只有游医林神医治成功过,太师就想重金聘林神医来救自己的儿子,然而请求被对方拒绝了,还附上一句口信:“众生血肉,皆归尘土;三尺薄棺,谁分贵贱?”
容满接着说:“林仪因为一些原因救了微服私访的母皇,他们互相一见钟情,母皇承诺以后一定会好好待林仪,林仪就随父皇回宫了,但是他想要的是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不可能的事情。在宫中的时光长了,林仪也逐渐变成和其他侍君差不多的人,嗯…表面和善,内心好妒,歇斯底里,没办法,大家都这样。后来林仪毒死了一个母亲官位很高的皇贵君,因为那人家中权势一直明里暗里要求母皇给他个孩子,母皇当时刚登基不久,为了稳定只能夜夜找他,所以……”
她附到我耳边压低声音:“我都是听墙角听来的哦,其实母皇知道林仪给那个皇贵君下毒,不过还是装作不知情让林仪毁容了,又让他以另一位犯上常侍的身份关进冷宫,那个常侍呢,就伪装成被施加了酷刑的林仪送给皇贵君的家族安抚。”
“我在宫里探险的时候误打误撞走到了林仪在冷宫里的小院子,那个时候他破破烂烂的,看起来很可怜,像一只流浪狗,我就偷馒头和肉丢给他吃,后来他渐渐会和我说话了,才和我说了这些事,但是吧,我觉得他不是他自述的这种总是嫉妒别人的坏蛋,再说了,会嫉妒别人本身也很正常的事呀。”
我小声嗯了一下。
“林仪和我说他以前在江湖上的故事,雁东的赤练剑客萧山鸿,一夜挑了七个西戎军的据点,把劫掠来的粮草丢在驻守在附近快要断粮的守军们的营门前;妙手空空柯无赦,喜欢劫富济贫,偷走了大贪官石绅的头,据说当时石绅在花楼吃饭呢,头突然噗通一下掉在地上,身体都倒在地上了,嘴里还在说着待会要宴请十名舞姬来一同享乐。还有血禅僧雷正己,背着把七十斤的黑铁禅杖,单人杀入仙芝的山匪窝,救下了几十个失踪的百姓……我就在想,我以后也要当这样的人,所以我就逃出来了!”
“听起来好像很难……”
“没关系,走一步算一步,”容满语气轻松道:“成为大侠的第一步,拥有一把属于自己的剑。”
白日里在庙会里跑了一天,我这会早已困得昏昏欲睡,强撑着最后的意志告诉她:“刚才一路和我们一起的是我表哥贺鸣堂,他妈妈是镇国将军贺唐的女儿,他从小就和妈妈学这些刀枪兵器,可喜欢造东西了,明天去请他帮忙……”
容满后来或许还说了什么,我已不得而知,第二天起床时,容满已经精神抖擞地洗漱好坐在床边,见我醒了,兴高采烈蓄势待发道:“走吧!我们去找你表哥帮忙!”
我上下眼皮还黏在一起:“这么早……?”
昨晚的夜谈让我俩的友谊突飞猛进,她捏住我的脸颊轻轻摇晃,语气如同糕点铺挥着花手绢的揽客的小郎君:“你不想吗,你不想有一把自己的剑吗?哼哼,我昨个可是听见你的梦话了,你说你想成为唰唰唰嗖嗖嗖的绝世大剑客,弹指一挥间就让敌人横一片,事了面对大家的经验巍然不动,轻描淡写地跨马离开,然后和我一起浪迹天涯哦。”
我脸一下子红了,这确实是我的梦想,不过从来不敢对外说,怕别人觉得我不切实际,整日做些小孩子才会幻想的白日梦。
我们一起去了镇国将军府,舅母和舅舅上月出征去了,路程一月有余,估计最早得到秋天才能回来,进了前院,管家和我们说,舅姥爷和表哥正在后宅菊园里切磋。
切磋?我回想了一下表哥清瘦的身板,完全想象不来他和有两个半表哥那么大的舅姥爷如何对答。
来到菊园,远远就看见一大一小两个声音躬着腰趴在地上,前方是一个藤编的小篓子,凑近看,原来里面是两只黝黑油亮的大蛐蛐,居居叫着抱成一团撕咬。
表哥得意洋洋:“认输吧老头,我这金刚斗士二十八号可以连夜从后山上捉来的,是附近最强的蛐蛐。”
舅姥爷吹胡子瞪眼:“区区黄腿小虫,怎么可能敌过我征战数年的威武地策执戟长,你且看着吧!”
表哥注意到我们这的动静,挠头疑惑:“你们怎么来了,我娘不在家哦,教不了你们练武。”
我从前经常来找舅母学习武艺,舅母虽然是个脸色冷冷的女子,经常用锐利的眼神盯着别人,却十分和善,据说脸色冰冷是因为儿时随舅姥爷在边疆受了风寒导致患无相之疾,目光凛凛则是因为挑灯夜读坏了眼睛,十米开外就看不清人。
我不好意思地搓搓衣摆:“我们想请表哥帮我们打两柄剑,就是,以后,总归以后有用……”
舅姥爷背过身偷偷用木板和草签把两只蛐蛐隔开,然后转头笑眯眯地看着我们,从旁边的小桌上端来一盘美味小点心:“这不正好,阿寻上次回来带回了一大块陨铁,用它和九山之铁精共同打造,必定锋利非凡,刃光如彗,对了,这位是……”
阿寻是舅母的乳名,大名叫贺寻安,因为舅舅周漪是入赘到将军府,所以表哥随舅母姓。
“行不改名坐不改姓,再下谷二,谷穗的谷,二话不说的二,目标是仗剑江湖,济世爱民!”容满昂着头念叨,对了,应该叫她谷二了,她昨日说,既然决定抛弃从前的身份,就要早日适应新的名字,不可再念旧。
表哥摩拳擦掌,信心满满:“没问题,放心好了,我绝对会为你们打出两把最棒的剑,把要求告诉我,不出一月,必能交出让你们满意的爱剑。”
这是我和谷二初识的故事,开始的莫名其妙,暂停的也莫名其妙,因为日子本来就是这样,若是整日挂在嘴边复述念叨,反而平白无故惹人烦,说来说去,反而说得途生疮口,只有埋在神魂里处,偶尔,在某个风清日和的午后揪出来晾晒一下,才会感受到一股纯白无瑕的奇异感触慢慢腾起,像倏忽打出了藏在鼻腔里数久的喷嚏。
在那之后二十多天,表哥贺鸣堂送来了两把生有天然剑纹的陨铁剑,谷二那把剑身弯曲,剑光泛霜,挥动时摄人心魄,她取名为“撷灭”,取采撷生机,归于寂灭之意,听起来十分高手。我这把则为剑长三尺,剑身厚重如碑,暗沉如夜,我思来想去,取了个和她差不多的对仗名,名为“负明”,勉强可以扯出类似负薪而行向光明的意思,表哥掏掏剑袋,又变出一把精致小巧的匕首,说:“那我这把用边角料打的护身神器就叫明灭吧,光暗交替,生死一线,唉,简直气吞山河,令人惧怕啊……”
在那之后的十年里,我和容满跟着舅姥爷练剑,舅姥爷中年时受了腰伤,可挥舞起剑来依然虎虎生风,舅母回来时,则临时换她当老师,虽然她每次停留不过一月,却完全没想休憩,而是一日不拉的悉心教导。
我问阿娘:“我这样整日学武艺,不学政论史学以备未来做官,可以吗?”
阿娘告诉我:“皇帝工于心计,不去也罢。”
第十一年,我和容满拜别父母,驾马向西,表哥贺鸣堂随军向北,他成了一名军器监的小治匠,据说舅姥姥从前就是做这个的。
第十二年春,我们一路见到了洪水后面对大疫无能反抗的百姓,他们面黄肌瘦,比从前城东簇拥的流民还奄奄一息,当地官员却早已携妻儿远走避难,百姓没有力气离开,我们也没有办法帮到他们,唯一能做的只有留下身上的炊饼。
第十二年东,北地传来消息,表哥在一场夜间突袭中被北狄危戎族的军队失踪,随身携带的匕首丢在帐营里,原地只有一摊干涸的血迹,不见尸体。又听闻舅姥爷哀痛欲绝,小山般的身躯一下子枯瘦下来,甚至时常骤然昏倒,四肢不收。
舅姥姥从前也是这样失踪的。
第十三年夏,我们途经嘉淮城附近的洪崇乡,却见百姓面容凄苦,再三打听才得知,这里竟已经官匪勾结多年,官府苛捐杂税,匪帮寨主赵勾佚诱青壮年为盗,美名曰盗亦有道,反抗者则被烹酒分食,我们寡不敌众,趁夜深人静之时摸入寨帮,悄无声息地割断了所有土匪的喉咙,放走被拴在铁笼里的乡民。
有个落单的小女孩在原地小声抽泣,谷二问她家人如何,女孩说,她父亲原是这洪崇乡的乡长,被匪帮绑来丢入沸锅,叫自己人去顶上了官职。
第十三年冬,我们遇到了赤练剑客萧山鸿,他的头发已然全白,右臂处空空如也,他沉默寡言,完全不像谷二从前的故事里那样快意潇洒。我们结伴而行,最终却不敌围攻,我被砍断了膝骨,谷二被削掉了一只耳朵,萧山鸿的剑折了尖。他太安静又太冷,独身横在为权为财为长生而来的邪教信徒前,炽热的血融化了冷肃的雪,他缓缓抬起剑峰,任雪粒簌簌落在斑驳的刃上,说:“你们走吧,我兄弟的尸骨在这片雪下,我不能留他一人。”
三十年前的少年剑客如今只剩这副残躯,可那柄剑早已长进骨血里。
谷二对我说:“你走吧,回家吧,你还有家人在朔宁等待,别让她们伤心。”
我还想再撑一撑,可这只跛腿必然会成为累赘。
谷二挥鞭,鞭尾落在被我们取名“桃花笑”的赤骥马身上。
啪。
我回头看,谷二和萧山鸿在风雪中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两粒小小的模糊的黑点。
第十四年,我回到了朔宁。
阿娘向来很坚强,但见到我的那天默默地落了泪,舅舅也在家,他老了,声音沙哑地告诉我这两年发生的事,舅母想去敌营找表哥,卸下所有武器,被北狄掳走了,到现在都没有回来,这件事没瞒过舅姥爷,他也想去找表哥和舅母,却在出城时体力不支摔下马,磕在了石头上。
初入江湖的时候,我充满了幻想,想着朔宁都城外的快意江湖,刀光剑影,没有背负什么深仇大恨亦或是家族恩怨,只是揣着一把剑和一腔热血以义立身,我也许会结识三两志同道合的好友,在酒肆推杯换盏,因为某人滑稽的绷带绑法而哈哈大笑。在一切结束后,去淮阳或是其他四季温暖的地方大隐隐于市。
现在呢?
我问自己。
第十六年,我收到了飞鸽带回来的消息,谷二没死,她仍带着撷灭行走于江湖,救了很多人,又见证了很多人的死亡,现在也有关于她的故事流传了,有两种传闻,一说是断耳谷二,为人狠辣无比,不苟言笑,孩童闻之夜啼;二说是撷灭剑谷二,惜弱念慈,为大侠义者。
她在信中不痛不痒地写道:“左耳痒,烦,挠之,惊觉空荡荡,原是幻肢痛,呜呼哀哉,想你。”
第十八年,第三种传闻散播开来,说江湖上那位谷二原来是虔帝的五女儿平芜公主容满,念虔帝忧虑百姓而自请入世,救苦救难,实在令人动容。
第十九年,一个雾气浓厚的早春清晨,一个陌生的女孩叩响了周府的大门。
她右眼上有道深深的白疤,声音粗粝:“谷二托我把这把剑送来。”
我仔细端详她半天,终于想起这股莫名的熟悉感从何而来:“哇,你是洪崇乡的小女孩吧?”我又将视线移到绑着红穗子的剑上,说实话,我刚才就注意到它了,这是谷二的撷灭,它出现在这,代表着……
我咽咽口水:“谷二她……”
小女孩摇摇头,什么也没说,只是把剑塞入我怀里,转身一溜烟跑了。
我再也没见过她,也再也没见过谷二。
平芜公主(前375年~前349年),本名容满,荻朝时期的公主,虔帝的第五个女儿,不受宠的公主,7岁离宫,化名“谷二”行走江湖,惩恶扬善,为百姓爱戴,26岁心梗去世。
补充:
1.虔帝不爱林仪,她知道太师儿子的病只有这医生能治,所以装了一下,后面借口说某某县有了这个疫病,管林仪要药方,实际上把药方送给太师,卖了个面子,毕竟当时刚登基不久需要人支持
2.旧帝是虔帝设计杀掉的,她一辈子都是自负又自卑,觉得亲妈看不起自己,还觉得所有人都要害自己
3.平芜公主的名字取自高梧公主,因为这样取封号有种一辈子被压了一头的感觉
4.旧帝很喜欢容满,容满生日在4.18,那天是满月,这个名字也是旧帝取的
5.容满的爹是被他背后家族弄死的,因为他们还要送其他男丁进宫,不能让前面不讨喜的人坏了前途
6.表哥被背刺了,军营里有叛徒,还是他的好朋友,晚上被灌了酒,好朋友告诉危戎族有一个很厉害的造兵器的要早点干掉,因为他觉得一直打仗只会让死人越来越多
7.舅母在嘴里藏了刀,死前割开了一个大将领的脖子
8.妈妈叫周涟,是户部尚书,周家祖上是富商家的女儿,曾追随开国女皇容粲,为兵变提供财力支持,后面一直都是招婿上门,因为传女不传男,爸爸是御厨,婚后就请辞了。周涟周漪姐弟关系很好,姐姐周涟大婚那天弟弟周漪从早哭到晚
9.负明和撷灭一直被带到现代,挂在周絮中彩票买来的小别墅的客厅里,周絮给它俩取了符合时代潮流的新名字:『叹息苦楚之寂』和『瞻望真谕之哀』
10.虔帝每次把妈妈叫到宫里聊天,其实是想挑刺把她做掉,不过每次都被妈妈躲过去了
11.谷二是容满的留言也是虔帝放出来的
12.林仪在谷二离开后一两天就跳井死了,谷二一开始离宫,也靠了林仪的人脉,林仪被宫里不少宫女侍卫拜托着看过病,他基本都不会拒绝
好像就这么多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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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容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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