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晚，王嬷嬷将院子里里外外检查了个遍，确定四处妥帖，抖落净身上的雪，到屋里站了会，待身上的寒气散了，方才走到里间，笑问：“姑娘怎么还不安歇？”
林纾玉早就梳洗完了，此时披了一件银红撒花小袄靠在床头看书，懒洋洋地回道：“再等一会儿”
整个年节里，府里祭祀、摆宴，甭管你困了、乏了都得在那里候着，好容易出了正月，明儿也不用早起，索性由着自己心意也不碍事。
王嬷嬷知道拗不过，担心她熬坏眼睛，便添了一盏烛火，对夜里伺候的丫头嘱咐几句，歇息去了。
林纾玉不知道自己是几时睡着的，断断续续的做了几个梦，时而是身着铠甲扬长而去的男人的身影，时而是涓涓细流般止不住的鲜血，渐渐的似乎又坠入无尽的黑暗当中……
半梦半醒间挣扎的时候仿佛有人在推搡她，那双手推她不醒，慌乱地算不上温柔地擦拭她额前的汗。她好像听见有人在喊她的名字，不对，那不是她的名字。
林纾玉睁开眼的时候，王嬷嬷正吩咐人去请府医，转身瞧见她醒了，忙上前来，关切道：“姑娘可是魇着了，出了一身一脸的汗呢！”
“噩梦而已，不碍事的”她在床上伸个懒腰，作势要再躺一会儿，不过头脑已然清醒了，又强调说：“我不吃药！”
窗外早有丫鬟们活动起来，细细簌簌的走路声、洒扫声此起彼伏，这让林纾玉觉得踏实，心想，她还活着，继而又十分疑惑，活着的人是她吗？
忽听见外面有人叫嚷，尖利的声音割断了她的思绪，也划破了清晨的静谧，林纾玉拧着眉头坐起来，问：“谁在外面吵架？”
进来的是她的大丫头侍墨，回说：“是严福家的和三姑娘屋里的是侍画。”
三姑娘？
是了，林纾玉是有一个妹妹的，说来也惨，林家大爷先前的夫人留下林景和、林纾玉两个孩子不久得病没了，过了四年这大爷又娶了一位继室夫人，可惜好景不长，林大爷劳死任上，继室夫人伤心欲绝跟着去了，这一来二去，林家这一房只剩下孤零零无人照看的三个小辈，那时，最大的林景和尚未及冠，最小的妹妹林绾绾还不到十岁。
“看看去”
初春的太阳照上晶莹积雪，映不出一丝暖意，叫林纾玉不由地将脖子缩进温暖的白狐领里。
争吵的两人在林纾玉院子外不远处的文兴亭里，林纾玉驻足瞧去，那婆子一手拿着个算板撑在亭中石桌上，一手掐着腰，正慷慨激昂地说着什么，对面那个小丫头，脸蛋涨的发红，几乎快要哭出来了。
走近些，听到那丫头怒道：“你要问心无愧，跟我去二老爷面前分说……”
婆子不耐烦了，嗤笑说：“这个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儿拿去扰主子清净，小蹄子，你当多大的脸子”
小丫头也是气极，上手去拽婆子的袖子，正巧这时，那婆子先瞧见林纾玉，笑道：“姑娘怎的过来了？”
林纾玉不语，在侍墨铺好软垫的石凳上坐下，用帕子掩着面打哈欠，严福媳妇见她这副刚醒的样子，陪笑说：“丫头不知数，些许小事儿，扰了姑娘好眠。”
“扰都扰了，说来听听吧”
严福家的笑容僵在脸上，二姑娘这是要仔细听听来龙去脉的架势了，她无法，只得交代。
“前些日子，三姑娘使唤人去买了些东西，侍画非说银钱使的太多”严福家的解释说：“丫头们不常出门不知道，这东西回回涨，怎可能和从前一个价。”
她料想做姑娘的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哪里清楚这里面的道道。谁知林纾玉听完，冲她手臂抱着的算盘招招手，她虽不明所以，但不得不给。
算盘拿在林纾玉手里，轻轻一拨，两排算珠立刻回到该在的位置上，严福家的呼吸一滞，二姑娘怎么看着像个摆弄算盘的老手。
“买的什么？”林纾玉转头询问侍画。
这丫头心下本来已经死了，心想这公道是无法替自己姑娘讨回来了，一听这话，又燃起希望，忙抹一把眼泪道：“回姑娘，买了一部《资治通鉴》和一副棋盘”
“就这两样？”林纾玉诧异，原本以为买了不少东西算不清账目，两人才在这里争执，如今一问实在奇怪，于是又问：“什么样的棋盘？花了多少？”
“回姑娘，就普通棋盘，总共花了三十两。”
林纾玉一听笑了，将无用的算盘往前一推，开始盘算：“不论京城哪家书坊，一部书的价钱也绝不超十两银子，棋盘就更便宜，就这两样东西花了一个七品官半年的俸禄，谁去采买的？”
“二姑娘……这…这…”严福家的支吾半天，愣是不说是谁。
瞧她支支吾吾，林纾玉猜测采买的人估计就是她当家的，正要发作……
这时，侍墨悄悄地在林纾玉耳边说了几句话，林纾玉这才明白过来，这严福家的原来是隔壁府上曾大奶奶的陪嫁，大房的老爷太太走了以后，因林景和尚未娶妻，两位姑娘年纪尚小，府上一应杂事都由隔壁林家二爷的大儿媳妇曾大奶奶管着，因此严福才经手了大房的采买。
林纾玉想起这位大嫂嫂，年节里见过，那真是神仙样貌，菩萨心肠，瞧着最是春风和煦的人了。
观林纾玉如今算是明白过来了，严福家的松了一口气，暗暗挺直腰板。
因是别家人替你家管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翻过来挑人家不是的道理，且大家族最要面子，于是常人即便知道有问题也只能认栽。
但若以人之常情去揣测林纾玉那就大错特错了，因为现下的她就不是个正常人，只听见她说：
“大嫂嫂多和善的人，咱们府上最能干的，倘若这样好的人，名声毁在你们这种腌臜泼才身上，那可真是有苦说不出了。今儿这件事情我定要替大嫂嫂出了这口恶气。”
听完这话，两个丫头一怔，相视一笑，严福家的喉头噎住，她觉得不对劲，很不对劲，又说不出哪里不对劲。
诚然，正如你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对一个装傻的人一样的无计可施。
“侍墨，请这位妈妈去咱们院里喝口茶吧。”林纾玉吩咐道。
“二姑娘，如今大奶奶掌家，下人有错也得见过大奶奶再定夺吧。”
严福家的见状欲推拒，侍墨没给她机会，带着两个小厮将她‘请’走了。
林纾玉带着侍画往洗梅苑去了，她要去看看三妹妹，小姑娘自小独居在洗梅苑，身边无人照料，深究起来是林纾玉作姐姐的过失。
文兴亭的不远处，竹林阴蔽着的假山后隐约闪过一角锦袍，山后面有人……
林纾玉没发现，也顾不上。她从没觉得这样冷过，脚底凉的发麻。小径上的积雪早已清理干净，她收紧鹤氅，快步向她三妹妹院子里奔去，想着到她屋里暖和暖和。
穿过月门，寻到一处种满梅树的所在，这就是她妹妹的居所了，今年梅花发的早，娇弱的花苞埋在雪下，不晓得能不能熬过这场雪去。
“哎呦，真是稀客，姐姐怎么来了？”
这语气显然不像是欢迎，林纾玉循着声音看去，檐下站着个粉面清圆的小姑娘，只穿了件杏合色缎面领袍，应是刚从屋里出来。
正当林纾玉不知如何应对一个闹脾气的小姑娘时，小姑娘又将机锋对准了侍画。
“让你做点事情，半天不见人，原来是找着新主子了，还回来作什么？”
侍画忙站到她身边去解释，林纾玉难为情地搓搓手，道：“妹妹，外面冷咱们进屋说吧。”
小姑娘堵在门前，冷笑道：“姐姐还是回去吧，我这里冷清的很，冻坏了姐姐我可担待不起。”
搁在往日，林纾玉绝不会压着脾气受气，可现在不同，谁叫咱理亏呢。
“从前是姐姐疏忽，往后绝不叫妹妹再受欺负，好妹妹，好绾绾，别再生气了可好？”林纾玉温柔地笑道，轻声哄着。
林绾绾拧着头不看她，林纾玉见她态度缓和，正要往前一步，却见这丫头拂袖而去，将房门‘砰’地一声关上了，只留下没能进屋的林纾玉心有余悸地摸摸差点夹到的鼻子。
这孩子，脾气挺倔啊，方才她眼睛里分明有泪花，林纾玉心想，算了，多年亏欠并非一时一事能够弥补，慢慢来吧。
“那我先走了，你若有事随时来找我。”林纾玉冲屋里喊，半晌不见回应，只得离开。
屋里头林绾绾一味坐在床边垂泪，侍画瞧着心疼，劝道：“姑娘，二姑娘有意护着姑娘，姑娘何不与二姑娘修好，到底是一家姐妹……”
“你闭嘴，往后再向着别人，就别从我这里伺候了”，说罢，林绾绾倚着床栏杆，抱着膝，呜咽起来。
侍画立时闭了嘴，怕惹急了姑娘，哭的越发厉害，再者她也思虑着，二姑娘向来不靠谱，今天应承着，明儿指不定又忘了，且又是隔母的姐妹，顿时跟着忧愁伤心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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