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与阿爹分离后,处在黑暗中的少女泪如泉涌,低声呜咽如同小猫。
未过多久,一个脚步落在甲板上,船身往下一沉,少女压住抽噎的嗓子,敛气屏息未出声。
脚步声轻微响起,她后背衣衫被冷汗浸湿,不禁身心一抖,打了个寒颤。
须臾,头顶竹篰消失,她眼前一亮。
男子眉眼深邃,轮廓分明,却仍带着少年气,倒不显凌厉,看到她神色一怔,她亦睁着湿漉漉的眼睛定定地望向他。
忽然间竹篰掉落在地,那个男子身影倒了下来,微热的鼻息拂向她的颈侧,她不由得一缩,身子往后退去,用手撑住了他的双肩。
男子倒在了旁侧甲板上,闷哼一声,唇角愈发苍白没了血色。
此时月亮从江面上缓缓升起,在云层中移动。透过船舱,皎洁月亮的银光铺撒而来,在船上投出一片洁白的光影来。
照在那男子的脸上,映照出他紧闭双眼,眉头微蹙,额头有些水渍一般,不知是否是月光照耀的结果。
她敛息一瞬后,见那人仍未有动静,便小心翼翼的挪了过去,这才注意到一只断了羽毛的短箭插在他的左后肩背处。
忽然间,那一直没有动静的男子睁开了眼,眼神迷蒙混沌,断断续续道:“帮我……拔箭。”
那微弱的声音打破了这许久的宁静,沈令言像只受了惊的红眼兔子,手腕只向外伸出一点点,便未动了。
那人睁着眼,面上流露出痛苦神色:
“你……尽管……拔,生死…全凭…天…意。”
闻言,她慢慢挪过去,握住露出的那一点点箭杆,清秀眉眼紧闭之下,使劲将箭头扯了出来。
血肉在刃锋之下似是又一次被割裂开来。
箭头掉落在地,她看向甲板,这才注意到暗处角落也遗落着一支带血的箭。
男子闷哼一声,晕死过去,再一次无了动静。
沈令言慌乱中手指触及他的衣袍,轻轻推了一下:“诶”
男子没有反应,背部的血曰曰而流,濡湿了她的掌心。
她慌忙解开自己的包袱,拿出早已准备的治伤止血的药瓶,倒在了那人的肩背伤口处。
又看了一眼那人,衣袍上的血渍不少,便将剩余的药全数倒在了他的各处伤口上。
又将包袱里的襦裙扯断一截,缠上他的肩臂,将伤口绑扎起来,小心翼翼的将他扶起来,让他靠在船壁上,又将手指放在他的鼻翼下,在感受到那有些热气但微弱的鼻息后,她放下心来。
“生死全凭天意。”
那人的话还停留在耳边。
她退回到船舱的另一侧,任自己的指尖被鲜血染得红透,只是望着水天月色发呆。
眼前又浮现出爹爹板着脸,让她背约法三章,尤其是在偷溜出家门回家被逮到之时,总要跪着多背几遍。她每次都没怎么放在心上,只为了少挨板子才背的滚瓜烂熟。
“切记约法三章。”
她抱住自己的双膝,将下颌抵在膝盖处,闭上双眼,眼泪潸然而下。
她很想很想阿爹。
“欸”
她闻言怔愣,止住啜泣,睁着早已红透的眸子看去,泪珠仍凝在她的脸蛋上,晶莹剔透。
那人被月光映照地更加脸色苍白,只是他勉力露出一个笑来,涡旋浮在嘴角,微弱的气息从唇中溢出:
“多谢。”
“小兔子。”
*
是他?
原来是他。
他是张驰?
她见过军营中的张驰,虽说眉眼有几分相似,但那也只是相似。
“快进快进”,沈律笑呵呵将人迎至府内。
并将自家尚在怔愣中的女儿引荐给他:“这是小女,不知你是否记得?”
'张驰'令小厮将备好的礼挑进来:“老师说笑了,我自是认得的。”
他眉眼温柔,身姿颐长,含笑的目光落在沈令言那张莹白小脸上,端方君子般朝她也拘了一礼:“沈家妹妹”
见沈令言水润润的眸子盯着自己,又温声道:“不知妹妹还记不记得长仪?”
沈令言闻声一愣,忙将手中的扇子轻轻一扬,挡住了“张驰”那张俊秀的脸。
长身玉立,肩背单薄,骨架尚未完全成熟,还带着少年气,与萧长仪身姿极为相像。
又将扇子往上挪了一寸,偏只露出'张驰'的那张唇来。
薄唇带粉,嘴角微弯,倒不是那苍白至毫无血色的唇。
她又将扇子往下挪了挪,想再瞧瞧那双眸子,却不想正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张驰'正把眼瞧着自己,眼神里多了几分好奇。
沈令言忙将扇子挡住视线。
眼前人不是年少的萧长仪又是谁?
是她这么多年被那些或金或铜的面具给诓骗住,竟没能认出来,她那年救下的人正是萧长仪。
沈律见自家女儿迟迟不回应人,反将扇子挡在脸前,不肯示人,便嗔出了声:
“小言,怎么了?你这两日急着要见我这小友,如今却又不知礼数了。”
沈令言听了阿爹的话,将扇子放下,抬起圆润清澈的眸子,对上萧长仪热切的目光,站起身来施施然回了个礼。
只是不知,萧长仪有没有认出自己是当年救他的人。那时阿爹不许自己以真面目示人,也不许告知身份。
沈令言定睛看了眼萧长仪,故作认不出,偏偏问起了沈律:“阿爹,这位是?”
沈律本以为沈令言记得幼时的玩伴,却不想没一点记忆。他朝萧长仪露出一丝尴尬的笑:“小言,这是阿爹在明心学堂收的学生,张驰。”
沈令言故意多打量了两眼萧长仪,嘴角挂着一点点笑,梨涡浮现,又轻轻咬着字说:“张驰?”
她垂头作出寻思了很久的样子,像是记忆里没这个人一般,认命道:“不记得。”
萧长仪淡淡一笑:“不记得不打紧。如今正和妹妹重新认识一下,我是沈夫子的学生张驰,字长仪,虚长妹妹三岁,妹妹可与从前那般唤我长仪哥哥。”
他将“长仪哥哥”四字咬的极重。
和学堂里那次一样。
脸皮比当时还要厚。
“长仪?”她歪头一问,眸眼放亮,恍然大悟:“喔,我想起来了。”
清脆的声音引得萧长仪唇角一勾。
沈令言话头一转:“阿爹你不是说他入了军营吗?”
萧长仪唇角笑意凝固,眼见的多了一分慌乱。
阿爹迟疑出声:“有吗?我还说过这个?”
“嗯”,沈令言肯定的点点头:“你说他学习没有天赋,幸亏入了军营。”
阿爹愣在当场,面上有些挂不住,回想着自己竟说过这种话?
反倒是萧长仪很快便掩藏了那一点慌乱,修饰了阵脚,脸色变得依旧温和,温润的嗓音自嘲起来:“老师说得不错,学生的确没有天赋。故而投了营。”
沈律听罢无以自容,朝沈令言挤眉弄眼,示意她不要再说了。
反倒沈令言熟视无睹,故作好奇的问道:“那如今怎么出营了?难不成是逃出来了?”
沈律咳嗽了一声,憋的脸涨红,瞋了沈令言一眼,笑着解释说:“小女口无遮拦,勿往心里去。”
萧长仪眉眼一挑,唇角微微一勾:“阿言不妨猜猜看,若是猜对了,我送你个礼物。”
萧长仪如今借用张驰的身份,真的张驰尚在营中,他也不知用什么出营理由来搪塞她,反倒让她来猜。
如不是她已经在幻境中醒来,必将猜上几把,被他耍的团团转。
沈令言刚想回应他,便听见阿爹在一旁说:“小言,你不是约了月明楼听戏?如今天色也不早了,快去快去。”
沈令言瞋了一眼阿爹,阿爹如今是有了茶友便忘了女儿。
沈律怕女儿那张嘴再说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只当女儿的瞋视是在撒娇,又狠心地补了一句:“我和小友还有要事相商,你早去早回。”
*
沈令言坐在月明楼的雅间,玉指敲在桌面上无意识的发出一声又一声。
戏文咿咿呀呀,却没能入得了她的耳。
萧长仪这么快便追到了江陵寻她,定是存着所有记忆。
她若认他,俩人免不了要商量如何破除幻境,早日出了这幻境。
可是,阿爹在这幻境中,同普通血肉之躯没什么区别。
出了幻境,便只能接受阿爹魂飞魄散的现实,再也见不上一面。
更何况,如果真如她猜测的那般,将萧长仪的魂火燃烧殆尽,才能出幻境的话。
还不如待在这里。
起码在这里,每个人都好好的。
她打定主意,端起茶杯,将最后一口茶水咽完,刚想起身回家,却发现下起雨来。
阁窗本就推开了,此时雨水淅淅沥沥下了起来,湿润的水汽随风飘进窗内,很快便打湿了一片。
沈令言蹙起了眉,又点了壶茶水继续听戏,一双眼睛却仍望着窗外的雨水。
陡然间视线被一道身影隔开。那个人将推开的窗子收回来阖上,又背转身朝自己走近,挡住了光线,将自己拢在阴影中。
“你怎么来了?”
沈令言见是萧长仪,吃了一惊。
那道身影毫不客气的坐在她身侧,拿起了倒扣的茶杯,提着水壶给自己也湛了一杯:“师傅说,雨大,嘱我接你回家。”
自己的阿爹难道还不知什么性子?今天倒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萧长仪放下茶盏,略低下头,目光与她平齐,直勾勾看向她:“阿言当真不记得我了?”
“难不成我该记得你?”沈令言没有避开目光,也看向他,风轻云淡的回道。
“确实没有记住张驰的必要。”他垂下眸子,细想了想。
“不过,从前你我二人总一处读书,一处出游,还一起去买梅花饼子,去打抱不平。”
他一桩桩的细数,眼巴巴的望着自己:“你从来只叫我长仪哥哥,这些你都忘了?”
沈令言看着那副做作的可怜模样,不禁好笑。
他如今冒用张驰的名头,怎么变得有些死缠烂打了?
恰逢茶博士从雅间外廊檐经过,沈令言灵机一动,偏要让他失了马脚:“给我上碟花生米。”
又对萧长仪道:“记不得了。不过,雨这么大,你既来了,我当请你听一听戏。”
“好”,萧长仪扬唇,真就坐在她身边听起戏来。
花生米端上来时,沈令言捻起一粒,递至他的唇边,轻轻歪头:“这里的小食不错,尝尝吗?”
萧长仪目光落在花生米上,迟疑了一瞬,才勉强张唇。
那张唇瓣比幼时有血色的多,脸上也浮现一丝潮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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