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静的周遭使得某些细枝末梢被放大。
宁璇听见少年的嗓音有点紧,或许是心境的有关映照。
“殿下。”宁璇的心也紧了紧,却没法装聋作哑。
“我可以进来吗?”钟晏如极有礼节地询问。
宁璇甚至不敢将覆在头上的书取走,浸在黑暗中对门外之人说:“还是别了吧。”
“奴婢未有梳妆,有失体面,恐怕在殿下面前失仪。”
钟晏如不吭声,于是两人间有很长一段时间的缄默。
宁璇生怕他会执意进来,搜肠刮肚地想该用怎样委婉又让人无法拒绝的话来阻止他。
意料之外地,少年竟然向她妥协:“好,我不进来,就在门外与你说话,可以吗?”
不可以也已经做了,不是吗?
便是钟晏如真要闯进来,她也奈何不得。
不过,他的选择还是叫宁璇感到稍许的窝心。
她一向是吃软不吃硬的,钟晏如肯依从她的话,她的态度便强硬不起来:“随殿下高兴。”
门槛外立着的钟晏如,是孤身前来的。
大抵是出于通风,眼前的门扉虚掩着,一推就能大敞。
屋内点着一豆幽昧蜡烛。
阴冷暗淡,如同女孩虚弱绵软却疏离的声线。
他又被她厌恶了吗?
钟晏如不由得想起今早成帝来东宫时对他说的那句意有所指的话。
“晏如,主子是主子,奴才是奴才,你不该自降身份,与他们混淆。”
以及男人临走前回首望檐下风铃的眼神,是毫不掩盖的嫌弃与刻薄。
再联想到凌槿的身份,钟晏如不难想到,宁璇被惩处的背后有成帝的旨意。
假使宁璇朝他质问起此事,他是如何也跳脱不开的。
“你的伤好些了吗?”钟晏如神色挣扎,垂眸看向自己双手时闪过浓烈的憎恶。
“好多了,”宁璇客气道,“还没谢过殿下那日出手相助,待到奴婢的伤好全,必定向殿下行礼谢恩。”
“也多谢殿下能屈尊来看望奴婢。”
“阿璇,你不必与我分算得这般清楚。”
钟晏如:“你我是……朋友,我帮你是应该的。”
朋友二字此刻听起来实在刺耳。
宁璇取下话本,隔空看向木门。
可惜情谊在宫内一无用处,她没法靠情谊存活,钟晏如荫蔽不了她。
启唇之前,心口仿佛有个肿块,堵得她声音都泛哑:“奴婢并未偷窃殿下的扳指。”
道出口她又后悔了,觉得自己像在无病呻吟。
然而钟晏如应声道:“我信你。”
他没有一瞬犹豫,语气斩钉截铁。
明知钟晏如看不见,宁璇兀地咧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
汹涌复杂的情绪似海水涨潮,漫过宁璇的胸膛。
她抬手揉了下眼睛,那儿并没有什么痕迹。
没有流泪,那为什么会觉得心很酸呢?
她平白被情绪呛了口。
一咳嗽伤口免不得扯疼,宁璇捂着嘴,还是泄出几声痛苦的闷哼。
没想到屋外的少年耳朵这样好使:“阿璇,你怎么了,还好吗?”
“没事,你别进来!”宁璇听出他话中的跃跃欲试,才平复呼吸就道。
钟晏如收回就要触碰到门的手:“好,你放心,我不进来。”
话音刚落,他扯平唇线,脸色墨一般黑。
预料到再与钟晏如多说上几句,自己恐会心生动摇。
宁璇选择快刀斩乱麻,咬牙说:“殿下,就当是奴婢求您了,请您日后远离奴婢。”
“您宰相肚里能撑船,忘却奴婢从前那些僭越的行为吧。”
“你说什么?!”少年的脑子被一片空茫占据。
女孩不肯休止,继续说:“往日种种,承蒙殿下抬爱,是奴婢不配做你的朋友。”
她要抛弃我了。
心弦簇然崩断,钟晏如陷入某种虚幻的境地,无意识地诘问:“你说过的,你会一直陪在我身边,这话是你说的。”
“宁,璇。”他改换称呼,齿关用力地像要将她的姓名嚼碎。
宁璇同样不轻松。
这段时日她对他的怜悯,是贴着心肝剜下来的,并不尽然虚假。
如果不是这次的事对她敲响了警钟,她险些就要忘了自己的身份。
总而言之,她从没有对不起他。
少年今时的恩情,未来有机会,她定会报答。
钟晏如,你怨我罢。
假使能让你心中好受些。
宁璇绞着手指,凝着心气狠决道:“不过是一时哄人的话术,殿下如若喜欢,只消招招手,自有成千上万的人前赴后继,对您许下承诺,发下毒誓。”
可……我想要的就只有你一人。
这句话噎在喉头,吐不出来。
钟晏如的耳畔响起长鸣,扎得他痛苦地撑住墙,堪堪站住。
宁璇如果看见门外少年摇摇欲坠的样子,或许会将话说得和缓些。
不过,她从一开始就不打算留给自己反悔的余地。
“为什么?为什么要同我划清界限?”
少年声音沙哑,向她质问,又向她哀求:“宁璇,你告诉我,我做错了什么?我可以改的。”
“殿下并未做错什么,是奴婢不识好歹。”
“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了,殿下快回去吧,免得淋雨感染风寒。”
女孩冷静地仿佛置身事外,干脆利落地舍弃这段关系,愈发显得苦苦挽回的他像个丑角。
是啊,到头来只有他陷在其中。
少年攥着指骨,撞破最后一道防线,将自尊奉上任由宁璇践踏:“是因为陛下,对吗?”
“宁璇,你在怪我没有护住你,是不是?”
他几乎是刨根问底,非要宁璇将道出的话收回来。
“这件事我会给你一个交代的。”
宁璇听着他一句句话往外冒,不自觉地抿紧唇峰。
“殿下既然知晓缘由,便应当知晓……奴婢只能遵从圣意。别无选择。”
如果说宁璇前面那些话是钝刀,那么这一句则是断肠毒药。
直叫钟晏如哑口无言。
他护不住她,甚至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他有什么资格要她相信他呢?
笑话,他才意识到他此前的所作所为有多么滑稽。
他的存在只会给身旁的人带来灾祸伤害。
这样子的他,凭什么奢想别人会垂怜他?
“好,我知晓你的意思了。”宁璇最终听见少年道。
尽管她将他的心彻底撕裂,钟晏如在转身前仍旧木然地说:“……你保重身子。”
宁璇缓缓地阖上眼。
潮热的泪水划过唇角,分外咸涩。
*
钟晏如直愣愣地踏入雨中。
冰凉的雨水远比不上心中的孤寒。
一场黄粱美梦就此到了头。
他想不出自己还有什么理由活下去。
行尸走肉,再活几日几年,他也不过是行尸走肉。
那人为何要逼他至此?
难不成他前世是他的仇人吗?
少年漫无目的地在东宫内行走,直至将全身都淋透才被找过来的夏封发现。
“哎呦,殿下!您怎么弄得一身湿。”
对方急忙用袖子替他掸去部分雨水。
正说着,又是一阵雨水哗然降下,斜打在脸的上,力度颇大。
“这雨怎么越下越大,没完没了。”夏封不禁低咒了声,转瞬反应过来跟前这位太子殿下师从本朝大儒,是不喜旁人说粗语的。
“殿下,奴才一时嘴快,您见谅……”
意想中的斥责并没有发生,他抬眸看去,发现钟晏如一动不动,眼神没有焦点,恍若未闻。
“殿下,殿下?您这是怎么了?”
在他急切的追问下,少年总算有了点反应,幽沉的双目移至他脸上,不言语。
天幕灰尘压抑,衬得钟晏如的面容透露出几分枯槁。
夏封被他盯得心惊,试探劝道:“殿下,先回去吧,这儿也没甚好看的。”
万幸少年愿意跟随他徐徐往寝殿走。
才回到寝殿门口,夏封率先对青樾道:“还不快去备热水。”
“哦。”青樾惊讶地打量浑身湿透的钟晏如,突然想到太子殿下缘何失魂落魄的原因。
不会是因为阿璇吧?
他们之间这是又怎么了?青樾揣着一团疑问离开。
夏封想跟进殿内,替钟晏如将湿衣裳褪下来。
但少年轰然将门关上,掷下一句:“没有我的命令,谁都不准进来。”
*
这场秋雨持续得太久,乡野间开始有人传言或许要引发涝灾。
天灾尚且没有显现,倒是出现了一桩**。
这日早朝,左都御史朱笏上达折子,检举林岱渊林阁老言行有失。
起因是他在清谈会上作了一首诗。
“王侯辈代出,岳宗万古青。”
“由来兴亡事,风吹雨打去。”
众所周知,成帝单名一个“琮”字。
朱笏于是说:“阁老将陛下名讳隐入诗中,又提及江山兴亡,最后落回‘摇落’之势,岂不是在含沙射影,妄谈陛下是非。”
许是以往待林岱渊尤其亲重,面临背叛时怒气更甚。
成帝闻言立时震怒,不听林岱渊及林家其余臣子解释,即刻下令将人朝服剥落,押入诏狱候审。
一朝阁老锒铛入狱,还在群臣面前摘下乌纱帽,夺去象征身份的笏板,说是奇耻大辱亦不为过。
此事如同平地起惊雷,消息在极短的时间内遍传朝野。
后宫中林皇后的崩逝才刚刚过了一月,前朝林岱渊又遭刑狱之灾。
这林家百年的鼎盛,眼见得就要似古木崩塌。
一时间人心惶惶,众说纷纭。
……
御书房外,白雨如注,林怀钰正跪在青白石阶上,额头紧紧贴着地面。
这位御史中丞,已故皇后的嫡亲弟弟,主动褪下官袍穿着白衣,朗声朝书房内道:“此事实系子虚乌有,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家父待陛下的忠心一如最初,您如何会不知晓。”
自下早朝后,男人已跪了足足两个时辰。
屋内,夏邑透过隔扇门,瞧见对方执拗地跪地不起。
“陛下,这……”他不由得去请示桌前泰然自若批折子的君王,“雨这般滂沱,林大人恐要患病呐。”
成帝从案牍中的抬起头,不咸不淡道:“怎么,你也要为林岱渊求情?”
夏邑知晓自己这是触着了他的逆鳞,当即跪下道:“陛下明鉴,奴才绝无此意。”
“林阁老胆敢在清谈会上随意评判陛下功过,是为不敬。”
“臣不敬君,有违纲常,”夏邑连忙解释,“奴才怎么会为他求情。”
“奴才是为陛下仁德的声名着想,目下林阁老的罪名尚未确定,林家毕竟根系深长,在朝野素有贤名。至少在明面上,陛下不宜行事太绝。”
“原来如此,你有心了,”成帝的眸光一松,轻轻扬袖,“去劝劝朕的爱卿吧。”
他的姿态淡然,仿佛聊着一只蝼蚁。
“喳。”夏邑领命起身,在走出上书房后,抬袖擦去下巴处的冷汗。
他撑着伞走向林怀钰,替他挡去一片雨。
“中丞大人,你这又是何必呢?陛下圣明,对此事自会有裁决,不会叫清者蒙冤。”
“倒是您,在雨中如此跪下去,会落下病根的。您不妨回府等消息。”
林怀钰缓缓地直起身,抬起头,目光直直地望着紧闭的御书房。
“是陛下吩咐公公来瞧我的吗?”
夏邑微不可察地哽了下,说:“正是呢,您仍旧是天子近臣,陛下心疼大人的身子呢。”
男人似是勾起苍白的唇瓣,笑了下。
这抹清浅的笑如云一般,叫人分辨不出他是喜是悲:“多谢夏公公了。”
两个小苦瓜……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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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如蜩如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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