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依旧碾着南下的尘土前行,但车厢内的空气却似凝结了一层无形的霜。往日的闲适安逸荡然无存。
姜煦倒显出几分奇异的平静。他曾经徘徊于生死边缘,如今困扰他许久的梦魇终于有了名目——“启元”并非无解的死局。虽前路未卜,但至少那吞噬神魂的阴影有了轮廓,不再是悬在头顶的未知利刃。横竖一时半刻也死不了,他那颗悬了太久的心反而落了下来,索性将纷扰暂抛脑后,只安然等待抵达南疆,静观其变。
裴涯则全然不同。他素来对虚无缥缈的“神木”嗤之以鼻,认定那不过是荒诞传说。可如今,一个活生生的“祖青之裔”闯入眼前,用冰冷的事实宣告神木犹存!更可怕的是,那所谓的神谕竟与姜煦的性命休戚相关——拖得越久,梦魇反噬越烈!
姜煦虽说不愿坐以待毙,可裴涯看着姜煦眉宇间日渐加深的疲惫,心中那根弦便越绷越紧。他厌恶这种被无形之力操控、自己却束手无策的感觉,如同困兽焦灼。他依旧如常,搜罗些沿途的趣闻轶事、新奇玩意儿,试图逗姜煦展颜。然而,每当喧嚣暂歇,沉静下来时,他那紧锁的眉头便再也藏不住深重的忧虑,刻痕比车辙更深。
姜煦当然将裴涯眉宇间挥之不去的忧虑尽收眼底。那紧蹙的眉头,像一道道无形的刻痕,昭示着对方内心的焦灼。聪明如他,深知这忧虑的根源盘根错节,非言语可解,亦非他此刻能力所能拔除。然而,他自有其独特的法子,去撩拨那深锁的愁绪。
每当裴涯陷入沉默,目光沉沉地望向窗外无垠的旷野,或因思索过度而眉心拧成一个疙瘩时,姜煦便会不动声色地靠过去。有时,他会带着一丝狡黠的笑意,悄然伸出微凉的手指,精准地贴上裴涯因心事沉重而微微绷紧的后颈肌肤。
“嘶——!”冰凉的触感骤然袭来,裴涯肌肉瞬间绷紧,反应极快地侧过头,深邃的眼眸精准地锁住近在咫尺的姜煦,带着一丝被打断的凌厉和询问,“凉得很!”他非但没有躲闪,反而大手一探,迅速而自然地包裹住姜煦那只作乱的微凉手腕,掌心灼热的温度不容置疑地传递过去,姜煦非但不抽回,反而用手指轻轻摩挲那温热的掌心,语气带着点促狭的慵懒:“裴护卫想得这般入神,连车辙轧过几块石头都数清了吧?仔细脖子僵了。”姜煦指尖那点凉意,像投入滚烫深潭的一颗石子,虽惊起涟漪,却也瞬间搅散了那些沉甸甸的念头。
有时,姜煦则更“坏”一些。趁着裴涯凝神,指尖会像羽毛般,极其轻快地点过他耳廓后方——那里有三颗排成小三角、只有姜煦才知道位置的、颜色极淡的褐色小痣。
“!”裴涯身体猛地一震,如同被触动了最隐秘的开关,一股细微的电流感瞬间窜过脊背。他在极短的电光火石间,凭借惊人的反应力,反手就精准地扣住了姜煦那只刚刚收回、尚未来得及完全撤离的手腕!力道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掌控感。
他转过头,眼神灼灼,带着几分被撩拨起的危险气息,耳根那抹不易察觉的红晕反而更衬得他气势迫人:“姜煦,”他声音压得更低,几乎贴着姜煦的耳廓,带着磨砂般的质感,“再碰这里,后果自负。”那地方敏感异常,是他的“禁区”,只有眼前这人敢如此放肆。
姜煦被他骤然扣住手腕,也不挣扎,只是仰起脸迎上他那灼热又带着警告的视线,眼波流转间笑意更深,故意拖长了调子,带着点挑衅:“哦?什么后果?你说来听听?”他明知故问,享受着在对方底线边缘试探的感觉,也享受着对方这瞬间流露的、只对他展现的强势与克制。
这般小小的“偷袭”虽不能根除裴涯心底的忧虑,却总能将他从那深不见底的焦虑漩涡中强势地拽回当下。那些关于神木、关于梦魇、关于未知南疆的重压,在两人这充满占有与纵容、试探与掌控的独特气场里,被奇异地冲淡了。姜煦用他特有的体贴撩拨着对方紧绷的神经,而裴涯则以强势的回应无声地宣告着守护与界限。每一次手腕被握紧、每一次气息被逼近,都成了他们之间无需言明的、带着灼热温度的羁绊与默契。
马车碾过崎岖的山道,终于驶入了南疆的地界。层峦叠嶂扑面而来,浓得化不开的绿意几乎要将路径吞没,空气中弥漫着潮湿泥土与奇异草木混合的浓郁气息,林间湿气氤氲,预示着一场浓雾的酝酿。从未踏足此地的二人,此刻正并肩坐在车辕上。
姜煦手中摊开一张磨损的舆图,眉宇间锁着一层挥之不去的倦怠,梦魇愈深,他昨夜又未休息好。裴涯一手控缰,另一手自然而然地将他拢向自己坚实的臂膀,让他的怕冷的身体能倚靠着一份温热。两人低声商议着路线,目标明确——穿过这片遮天蔽日的密林,抵达南疆的第一处小城休整。
南疆的山林自有其脾性。蜿蜒的道路在愈发浓重的树影和纠缠的藤蔓间穿行,非但没有通向开阔,反而越收越窄。就在他们疑惑路径是否已迷失时,前方的景象豁然一变——道路竟突兀地断在了一片被藤蔓和古树环抱的巨大废墟前。
几乎与此同时,林间积聚已久的湿冷雾气,已然变得浓稠粘滞。灰白色的雾霭从林间每一片叶隙、每一寸土壤中升腾而起,迅速弥漫、合拢,转眼便将前路彻底封锁,天地间只剩一片模糊的灰白,能见度不足十步。别无选择,两人只得将马车系在遗迹外围一根勉强完好的粗大石柱旁,徒步走向那座在浓雾中若隐若现、如同巨兽匍匐的庞大建筑。
走近了,才真正感受到这座废弃神殿的压迫感。它由巨大的、未经雕琢的灰黑色岩石垒砌而成,石墙高耸肃穆,沉默地矗立在密林深处,如同一个古老巨人的骸骨。
岁月和南疆无孔不入的湿气共同侵蚀着它:墙体上爬满了深绿色的苔藓和深褐色的藤蔓,如同垂死的血脉;许多地方的石块已然松动、崩落,露出狰狞的缺口;原本宏伟的石门只剩下一半残破的门楣,另一半颓然倾倒在地,被厚厚的腐叶半掩。
当裴涯的靴子踏上神殿内部那布满灰尘和碎石的地面时——
极其短暂地,仿佛只是光影的一次错觉,又或者是一颗水滴悬停在半空将落未落的刹那——整个神殿内部的时间,似乎发生了难以察觉的凝滞。飞舞的尘埃定在了浑浊的光柱里,穹顶破洞处垂下的藤蔓末梢停止了细微的摆动,甚至连那弥漫的、带着霉味的阴冷空气都仿佛失去了流动的活力。然而,这异象消失得比出现更快,快得如同从未发生。尘埃继续飘落,藤蔓恢复轻颤,气流依旧带着湿寒拂过皮肤。
无人察觉这瞬间的异常,连裴涯自身,也只感到踏入殿门时心头掠过一丝极其微弱的、难以名状的滞涩感,旋即被更强烈的排斥感淹没。
那股混合着石头霉味、陈旧香火气和浓重湿气的阴冷气息,在时间恢复流动的瞬间,更猛烈地扑面而来。尽管破败不堪,但残存的细节依然无声诉说着昔日的辉煌与强烈的宗教氛围。
穹顶极高,许多地方已经坍塌,露出外面被浓雾笼罩的灰暗天光和垂下的藤蔓,光线从这些破洞和仅存的狭高窗□□入,形成一道道浑浊的光柱,照亮空气中重新开始飞舞的尘埃。石壁上,模糊的壁画色彩剥落了大半,但依稀可辨描绘着宏大的场景:一棵支撑天地的巨木,枝叶仿佛流淌着星河,根系深扎幽冥——正是“太初神木”的意象。
然而,更引人注目的是,在那些尚算完整的壁画区域,神木的枝叶或根部,常常被巧妙地描绘成拱卫、托举,或者力量源泉般指向一颗颗形态各异、散发着幽微光芒的种子。甚至在神殿最深处,那理应供奉神木本体的巨大祭坛中央,并非神木雕像,而是一个深深的、造型奇特的凹槽,其形状大小,竟与姜煦曾持有的那枚种子惊人地相似。种种迹象都隐晦地表明,在这座神殿的信仰体系里,那蕴藏着神木伟力的种子,似乎才是更核心、更直接的崇拜对象。
姜煦裹紧了身上的外袍,抵御着渗骨的阴寒。他目光扫过壁画和祭坛,疲惫的眼中闪过一丝了然:“裴涯,看来此处供奉的,正是那‘太初’。”他的声音在空旷破败的大殿里带着轻微的回响,显得格外清晰,“只是……这信仰的重心,似乎更在于它的种子。”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壁画和祭坛设计中对种子的特殊强调。
裴涯从踏入遗迹范围的第一步起,眉头就未曾舒展。此刻身处这阴冷、破败、弥漫着浓重神木气息的空间,那份源自骨髓深处的排斥与烦躁感越发强烈,仿佛每一块冰冷的石头、每一缕陈腐的气息都在无声地驱逐他。石壁上那些模糊却散发着幽光的种子图案,祭坛中央那象征性的、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凹槽,都让他心底那股冰冷的厌恶感翻涌不息。他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的刀柄,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拇指无意识地用力摩挲着冰冷的刀柄,仿佛这柄长刀能在这里带来一丝锚定的力量。
听到姜煦的话,他只是从鼻腔里发出一声更加沉闷的“嗯”,目光却如同警惕的鹰隼,扫视着大殿的每一个角落、每一处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身体绷紧如弓弦,不着痕迹地将姜煦完全置于自己保护的阴影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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