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视线仿佛穿透了客栈的墙壁,投向南方那连绵无尽的群山:“毕竟,‘始木’现在在你手中,”他微微侧首,目光重新聚焦在裴涯身上,带着一种近乎宿命的平静,“而‘种子’,是我亲手种下,催生了那片桃林。”
房间内的空气似乎又沉了几分。裴涯的手几不可察地收紧,指节微微泛白。他明白姜煦话语的分量——他们两人,一个握着被影柯族盗走、象征神木力量本源的“始木”,一个融合了神木之种的力量并成为“启元”人选,简直是踏入了风暴的最中心。
姜煦沉吟片刻,指尖在桌面上轻轻叩击,发出规律的轻响,像是在梳理思路,也像是在坚定决心。他眼中那抹忧色渐渐被一种冷静的权衡取代:“不过……数百年无人应那所谓‘神谕’,祖青之裔内部,想必也是焦灼万分,分歧暗涌。”他的声音沉稳下来,带着一种谈判者的洞悉,“只要有所求,便有周旋的余地。未必……就没有转圜之机。”
指尖叩击桌面的轻响戛然而止。姜煦倏然抬眸,那双平日里蕴着温和的眼眸,此刻却如淬火般迸射出锐利而坚定的光芒,直直投向裴涯:
“裴涯,”他声音不高,却带着斩钉截铁的分量,每一个字都清晰无比地砸在寂静的空气里,“前路莫测。自此刻起,我们需步步为营。多入村镇寨子,探听消息,一丝一毫的异动都不可放过。”这指令简洁如刀,瞬间劈开了所有尚存的犹疑。
裴涯的目光,毫无闪避地迎上那双此刻燃烧着灼灼决然的眼眸。没有一丝疑问,甚至没有一瞬的迟疑。他只是沉静地、如同磐石接受指令般,极其有力地一点头。那声回应,短促、低沉,却重逾千钧,蕴含着无言的承诺与绝对的支撑:
“好。”
马蹄踏碎南疆湿热的烟尘,姜煦与裴涯的行程却悄然慢了下来。他们如同耐心的猎人,织网般撒向这片神秘的土地。
有时,他们会择一处临街的茶楼二层,拣个视野开阔的角落落座。裴涯照例先不动声色地用指腹抹过桌沿、杯口,确认无异,才将姜煦那盏茶推至他手边。他自己则背靠窗棂,目光如鹰隼般巡弋着楼下熙攘的街市,宽阔的肩背将姜煦护在安全的阴影里。姜煦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温热的粗陶杯壁,视线长久地落在行人身上——观察他们佩戴的奇异骨饰、衣襟上绣着的古老纹样,或是偶然捕捉到的、关于“神木”、“祖青”的低语碎片。一壶茶从滚烫放到冰凉,一下午的光阴便在这样无声的筛选中流逝。
有时,他们则深入散落山间的寨子。裴涯高大的身形和腰间佩刀自带威慑,常令寨民初时警惕闭口。姜煦便以温和的姿态,用几块盐巴或精巧的器物换取信任,探问寨中供奉的神祇名讳、聆听的神谕内容。竹楼火塘边烟雾缭绕,各种消息混杂着方言俚语传来。那小厮所言非虚,祖青之裔在此地绝非“有些分量”。他们拥有近乎狂热的信徒,那些人提及“圣裔”时眼中迸发的光,如同燎原之火,言语间不容置疑地维护着其至高权威。然而,更多部族长老沉默的皱纹里、年轻勇士闪避的眼神中,却藏着或明或暗的反感与疏离。
“看来,神木枯萎这一刀,”一次踏着暮色归程时,姜煦望着远处层叠的墨绿山影,低声道,“砍得比想象中更深。影柯族被连根拔起,血染山林,虽暂时压下了明面的动荡……”他微微一顿,裴涯默契地接上,声音低沉:“但暗潮汹涌,根基已裂。”
更令人琢磨不透的是流言。最近各处都在传,祖青之裔已寻回至关重要的“衍枝”,并完成了某种神圣使命。茶肆酒坊里,有人嗤之以鼻:“不过是圣裔放出来稳人心的**汤!”也有人信誓旦旦,眼底带着惊惶与敬畏:“我寨老阿公亲眼所见,‘衍枝’一现,枯泉复涌!那神力做不得假!”众说纷纭,如同林间瘴气,缭绕不散,真假虚实,难辨分毫。
连绵无尽的大山如同沉睡的巨兽,横亘在眼前。山脚下的客栈里,烛火在夜风中不安地跳跃,将两人相依的身影拉长、晃动。
姜煦靠在裴涯坚实的肩头,连日奔波积累的疲惫如潮水般涌上,让他连指尖都透着倦意。裴涯眉峰紧锁,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和小心翼翼的力道,正为他按压着紧绷的太阳穴,试图驱散那份深入骨髓的疲惫。每一次按压,都带着无声的焦灼与心疼。
“大致情形……已了然于心。”姜煦的声音有些低哑,闭着眼,感受着额角传来的熨帖暖意,“明日进山吧,不能再拖了。”他顿了顿,反手轻轻覆上裴涯忙碌的手背,将其按住,“只是……你那破庚弩,怕是不能带了。此地崇奉神木近乎癫狂,你那凶煞用法,未及山门,恐已引来信徒的诅咒围杀。”
裴涯的手被按住,动作停了下来,却反手将姜煦微凉的手指紧紧裹入掌心。
姜煦感受到那几乎要将他手指焐化的热度,继续道:“我们一路行来,那位祖灵罗想必早已将消息带回祖青。此行深入,怕是没有之前那般自在……”他睁开眼,望向裴涯近在咫尺、写满担忧的眸子,语气带着安抚与承诺:“我答应你,绝不冒进。你也要应我……”他指尖在裴涯掌心轻轻挠了一下,“切莫一时心急,便想着把那神树给劈了。”
裴涯深深地看着他,喉结滚动了一下,最终只沉沉地应了一声:“嗯。”温暖粗糙的掌心却缓缓抬起,带着无限珍重,轻轻抚过姜煦略显苍白的脸颊。姜煦顺从地偏过头,像寻求温暖的小兽般,将脸颊更深地偎进那宽厚的掌心里,蹭了蹭。
裴涯的心像是被这细微的依赖狠狠攥了一下,酸胀又滚烫。他喉间溢出一声几乎听不见的叹息,再也克制不住,俯下身,用结实有力的臂膀将怀中人密密实实地环抱住。那拥抱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珍视,仿佛要将姜煦揉进自己的骨血里带走。他将下颌抵在姜煦柔软的发顶,声音闷闷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沉沉地砸在姜煦耳边:
“你定会……平安无事,对吧?”
不是询问,更像是一句固执的、需要确认的咒语。
姜煦能清晰地感受到环抱着自己的身躯那细微的紧绷和几乎要失控的心跳。他抬手,安抚性地拍了拍裴涯箍在自己腰间、坚硬如铁的小臂,声音虽轻,却异常清晰:
“嗯。”
烛火依旧摇曳,将两人紧紧相拥的身影投在斑驳的土墙上。在这深入险境的前夜,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唯有这无声的依偎,汲取着彼此的温度和存在,成为风暴来临前,最后也是唯一的宁静港湾。
翌日清晨,天光微熹。姜煦与裴涯将马车寄存在小城客栈,只带上必备的干粮、清水、药物以及祖灵罗所赠的漆黑兽骨哨,轻装简行,踏入了无尽大山。
甫一入山,两人便感受到这莽莽群山的磅礴与险恶。参天古木遮天蔽日,浓稠的雾气在其中流淌。脚下根本没有成形的路,只有厚厚的腐殖层和盘根错节的虬根,每一步都需格外小心。奇形怪状的藤蔓从四面八方垂落,织成一张张绿色的巨网,稍不留神便可能迷失方向。远处不时传来令人心悸的兽吼鸟鸣,更添几分原始丛林的诡谲气息。
“裴涯,”姜煦拨开一丛湿漉漉的带刺藤蔓,眉头微蹙,“这林子比想象的还要复杂幽深,若无熟悉路径之人指引,我们恐怕寸步难行。”
裴涯停下脚步,身形如磐石般定住。他扫视着四周——参天巨木虬枝盘错,浓密藤蔓交织如网,远处景物被湿冷的浓雾吞噬,只余一片模糊的、令人不安的灰白。每一处阴影,每一缕雾气,都仿佛潜藏着未知的威胁。
他侧过身,不着痕迹地将姜煦护在身后更安全的位置,手已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上。他的声音低沉而紧绷,带着凝重:“这林子,是活的迷宫,比任何敌阵都更易迷失。光凭我们,深入无异于自陷绝境。”
他的目光转向姜煦,眼神深邃如寒潭,只有沉甸甸的忧患和决断。他微微颔首,示意他行囊中的物件,语气简洁有力:“吹响它。祖灵罗给的信物,或许能成为我们的指引。”
“引信物?”姜煦眼睛一亮,迅速从行囊中摸出那枚祖灵罗赠与的漆黑兽骨哨:“值得一试。这哨声或许能引来祖青之裔的族人。”
姜煦不再犹豫,将骨哨凑近唇边,深吸一口气,用力吹响。
“呜——哔——”
那哨声并不尖锐刺耳,反而带着一种奇特的、低沉的穿透力,仿佛某种古老野兽的呼唤,悠长而苍凉。哨音在寂静的山林间层层荡开,穿透浓雾,惊起远处一片飞鸟。
两人屏息凝神,静静等待。
时间仿佛凝固。就在他们以为哨声石沉大海之际,前方浓密的藤蔓忽然无声地分开,一个身影如同幽灵般悄然出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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