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两天一夜的行程,张嬿终于在日落时分到了长安。自初冬离京,张嬿已经两个多月没见到自己的儿子了。于是跟同行的宿卫长说道:“陈将军,请代臣妇禀报陛下,先回府休整一下仪容,少时再入宫拜见陛下。”
原以为一个小小的请求,不想那宿卫长却道:“请上官夫人直接入宫觐见。”
“可……”张嬿看了看自己不太整洁的衣物,有些犹豫。
“这个无妨,上官夫人入宫后会有人服侍。”陈将军道。
既如此,张嬿也不好再说什么,便随陈将军入宫了。
入未央宫,张嬿便被黄门引至宣室一处偏殿,少时,便有两名宫女端着一套锦衣并洗漱用具过来,向张嬿行礼道:“奴婢奉陛下之命特来为夫人更衣。”
“陛下?”张嬿疑惑不解:“陛下已知我入宫了吗?”
两名宫娥没有直接回答张嬿的问题,只道:“请夫人更衣。”
张嬿见这二人面无神色,知道再问也是无益,只好在她们服侍之下洗面更衣。
这边,宣室殿内已经燃起高烛,将整个大殿照得通亮。案前,刘病已头戴玉冠、身着猩红常服,手执茶盏,正啜饮着。刚从颍川郡回京的上官宁立于阶下,左右两旁各有宣室殿卫尉张彭祖和太仆杜佗相陪,二人虽跽坐于案后,然双目却无不频频瞥向殿门外,似在望着什么。
刘病已放下茶盏,轻轻咳了一声道:“方才上官说的事,你们思虑的如何了?”
二人这才慌忙收回目光,坐直了身子,太仆杜佗禀道:“上官他在太学时便对狱讼之事颇有兴趣,这次又帮陛下破了皇考陵园一案,足见其断狱之能。今因大将军薨逝大赦天下,正需要朝中选派人前往各郡国查案定狱,那上官便是最佳人选,臣以为让上官以司寇之职代天子察访各郡国,可行。”
“行什么啊,”张彭祖立刻反对道:“上官他这半年在外面受了多少罪,应该先在京中好好休养。况且年关已至,诸番邦、属国使臣已陆续到达长安,鸿胪寺的事情那么多,上官也离不开啊。”
上官宁道:“鸿胪寺接待各国使节早有章程,况且今年有苏祭酒亲自执事,不缺我一个。”
“上官说得不错,”杜佗道:“况且上官在鸿胪寺所任的典客之职所依不过懂胡语、知胡事。今年苏祭酒为大破匈奴一事深感欣慰,愿以七十高龄重掌鸿胪寺,这朝贡一事的确不需陛下担忧。而今擅断狱讼之人却是大大的不足。”
“可是嬿儿他们娘俩……”张彭祖想到张嬿自从与上官宁成婚后便聚少离多,他们的儿子上官熙则是自出生后就没跟父亲好好相处过,此次上官回来,熙儿竟然认不出父亲了。
“臣请携家眷赴任。”上官宁拱手道。
“上官!”除了殿内之人,震惊的还有殿门外的张嬿。
“是上官夫人到了!”郭春安率先反应过来,向皇上禀了一声,然后上前去迎张嬿:“上官夫人,陛下和上官大人已经在此等候多时了。”
张嬿却似定住了一般,怔怔地望着眼前半年不见的丈夫,满脸的不可置信。
“上官夫人?”郭春安略提高了声量,这才让张嬿回过神来。张嬿急忙走到殿中,叩拜:“臣妇张嬿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平身吧。”刘病已抬了抬手,看了一眼旁边的上官宁,上官宁却似没有看到张嬿一般,保持着方才拱手行礼的姿势一动不动。
“上官,嬿儿到了。”张彭祖早已坐不住,迅速起身来到上官宁跟前,拍了一下上官宁的肩膀。
“人家夫妻团聚,你瞎激动什么?”杜佗忍不住打趣道。
“我这不是为他们高兴嘛!”张彭祖笑着将张嬿拉到上官宁跟前,又转过上官宁的身子,说道:“上官,嬿儿以为你还在牢中受苦,这半年不知为你流了多少眼泪,以后你可要好好待她。”
张嬿看着日夜思念的人儿此刻竟活生生地站在自己跟前,瘦了,但好像更结实了,眼神似乎比过去多了一丝坚毅。上官宁也看着面前这位为自己受尽苦楚与煎熬的女子,比过去憔悴了许多,心中大为不忍,伸手轻轻握住了妻子的双手。感受到丈夫的温度,张嬿绷着的心弦突然松了下来,眼泪似决堤之水一下子涌了出来,这半年来的担忧、这两百多天的思念、这积蓄了整个秋冬的话语,到了见到真人的时候,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只想静静地望着他,直把他望进心里去。
殿内众人都被这夫妻重逢的浓烈气氛感染着,就连平时话最多的张彭祖也悄悄退到了一旁,一脸欣慰地看着他们俩。最后还是杜佗打断了这久久的安静:“上官,你方才向陛下告求携家眷赴任的事情,是不是先跟尊夫人商议一下?”
闻听杜佗之言,上官宁和张嬿这才察觉尊前失态,急忙向皇上告罪:“请陛下降罪!”
刘病已从座上起身,来到上官宁跟前,笑道:“你们一个替朕微服私访,破获大案,又发现赵广汉这位能臣;一个替朕照顾皇后,夙夜难以安枕,朕感谢贤伉俪尚且不够,降什么罪?”
“这些都是为臣的本分,哪敢当陛下一个‘谢’字!”上官宁忙道。
“好了,这里又没有外人,你就别跟朕客气了。”刘病已虚扶了扶上官夫妇,命春安赐座。
上官宁与妻子落座后,张彭祖便将上官请求外任司寇一事跟张嬿说了,众人都等着张嬿的回应。
上官宁心知外任郡国,且不说一路上的舟车劳顿,张嬿乃世家贵女,自幼养尊处优惯了,怕是受不了外面的苦,方才自己说携家眷赴任似乎是太过武断了。见张嬿久久不言,上官宁颇有几分歉意。
“若夫人……”上官宁正欲开口,却被张嬿打断:“何时启程?”
“什么?”上官宁似没有听清。
“我方才只是在想应该备哪些行装,”张嬿微笑道:“熙儿他现在长得快,去岁的衣衫早就不能穿了,我得重新裁些新的。”
“嬿儿,你当真愿意随我外任?”张嬿的话让上官宁又惊又喜。
“所谓夫妻一体,夫君既有此志,为妻自然生死相随。”张嬿认真道。
“嬿儿……”上官宁感动万分,将妻子的双手紧紧握在手中。
“不行!”一旁的张彭祖突然跳了起来,大声道:“我不同意!嬿儿她从未出过家门,熙儿也还小,哪吃得了这些苦?”
“小叔叔……”张嬿知道彭祖是担心自己,于是安抚道:“你是知道嬿儿的,此生我不愿再与上官分离。”张嬿说的情真意切,语气虽然柔缓,但透露出不容辩驳的坚持。
“你总该跟父亲商议一番,再决定……”张彭祖岂不知这个比自己还显老成的侄女的心志,只要能跟上官在一起,纵使让她上刀山火海,她也是甘之如饴的。但要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血脉至亲出去受苦,做叔叔的如何忍心。
“我已嫁为人妻,夫唱妇随乃天经地义,祖父他不会阻拦的。”张嬿泰然道。
“早就听闻上官夫人才比文君,今日得见,果然深明大义,气度不输娥皇、女英!”杜佗抚掌赞叹道。
“老杜,你别在这儿添乱了!”张彭祖心绪烦乱,只觉杜佗是乱上加乱。
“我说彭祖,”杜佗起身将张彭祖拉回座前,劝说道:“他们夫妻二人的事,便留给他们自己决定,你我外人就别掺和了罢。”
“什么外人?我可是她亲叔叔……”张彭祖急道。
“叔叔总是亲不过丈夫,难道你想他们一家人今后还像以前那般两地相离吗?”杜佗道。
“我……”被杜佗戳到痛处,颓然无语。
“好了,此事等过了年再议,在这之前,朕先准上官休沐一个月,好好陪陪妻儿。”刘病已道。
“叩谢陛下隆恩!”闻言,上官宁拉着张嬿急忙跪拜。
“平身吧。”刘病已笑道。
“那我呢?”张彭祖见有此等好事,立刻问道。
“关你何事?”刘病已道。
“臣跟妻儿也许久未见了,陛下是不是也准臣休沐一个月?”张彭祖眼巴巴地望着皇上。
“你也想见妻儿?”刘病已道。
“自然想见,臣的儿子刚刚满月就去了甘泉宫,如今都不知长成什么样子了,肯定也认不出臣这个父亲了。”张彭祖“委屈”道。
“你儿子才不过三个月大,本来也认不得你,见不见的还不是一样?”杜佗打趣道。
“老杜,别站着说话不腰疼,你天天老婆孩子热炕头,哪里懂我孤家寡人独守空房的苦楚?”张彭祖越说越委屈了。
“你能独守空房?谁不知道你府中姬妾成群,怕是天天为晚上睡在哪儿发愁吧?”杜佗笑道。
“你别胡说……啊!痛!痛!”张彭祖见杜佗越说越没边儿,想去捂杜佗的嘴,但是胳膊却被旁边的上官宁扭到了背后。
“彭祖,你竟然还敢蓄养姬妾?!”上官宁将张彭祖紧紧压制住。
“我没……没有,”张彭祖想要挣脱,无奈上官宁的力量太大,自己根本动弹不得:“上官,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大劲儿了?”
“快说,究竟有没有姬妾?”上官宁又加重了手上的力道。
“嬿儿,救我!”张彭祖忙向侄女呼救。
“上官,有话慢慢说,你先放开小叔。”张嬿上前想要拉开丈夫,不想被上官宁一把甩开:“你别管,这是我跟他的事。”
上官宁将张彭祖反剪双手,按在面前的案上,气愤道:“我上官家如今不是高门大户,宜儿嫁给你确属高攀,我感恩你当初不弃,但妹妹自幼也是在父母兄弟的娇惯下长起来的,从未受到丁点儿委屈。若你不珍惜,我宁愿让妹妹嫁与寒门,至少不用受姬妾之气。”
张彭祖被上官宁这一番话说糊涂了:“谁说你高攀了,谁不珍惜了,你妹妹,不,宜儿哪里受姬妾之气了?”
“那你说姬妾是怎么回事?”上官宁气道。
“根本就没……没有的事儿!”张彭祖高声道,“宜儿是我张彭祖的掌中之宝,我与宜儿成亲前便遣散了房里人,哪里还有什么姬妾啊。”
“陛下,您再不出声,臣的双手就要废了!”见说不动上官宁,张彭祖便转向皇上求救。
刘病已对这见面就打不见面就想的俩人早已习惯,现在热闹看够了,便缓缓道:“上官,这事儿你确实冤枉彭祖了,这些日子他一直陪朕处理军务,忙得连家都没回过,哪里顾得上姬妾,”刘病已说着用手指了指偏殿方向,“你若不信,彭祖的军床就在里面。”
“对,对,我的铺盖就在里面呢,你去看看啊。”张彭祖终于找到了为自己证明的铁证。
听皇上这么说,上官宁这才松开了手。张彭祖得了自由,揉着被上官宁抓疼的手腕,嘟囔道:“你这手也太重了,我好歹是你的小叔,简直目无尊卑。”
“谁认你做小叔,你得依小妹唤我一声二哥。”上官宁道。
“你唤我小叔!”
“你唤我二哥!”
“你唤我小叔!”
刘病已和杜佗看着上官宁、张彭祖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时光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空中一声惊雷,将众人从欢快的气氛中拉回。
“这数九寒冬的,怎么打起了雷?”郭春安边说边出去问情况,还不等走到殿门口,便有黄门来报:“启禀陛下,赵敬予赵将军有急事求见陛下!”
“谁?”刘病已以为自己听错。
“回陛下,甘泉宫卫尉赵敬予将军求见陛下。”黄门再禀道。
如今皇后正在甘泉宫养胎,甘泉宫离不得人,赵敬予怎么来了?难道是君儿……
“快传!”刘病已不敢多想,急忙下令。
很快,赵敬予在黄门的引见下一入殿,便伏地跪拜:“罪臣赵敬予叩拜陛下,请陛下赐臣死罪!”
赵敬予一来便告罪,让众人颇为吃惊,张彭祖率先上前,问道:“赵将军您这是做什么?”
赵敬予跪伏在地,没有回话,只一个劲儿的磕头,让张彭祖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办了。
从未见过五十岁的赵老将军如此情态,刘病已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沉声问道:“可是皇后出了事?”
“臣……没有护卫好皇后娘娘,罪该万死!”赵敬予重重磕了一个响头。
听到这个消息,刘病已只觉眼前一黑,身体摇晃了几下,幸有郭春安从旁搀扶。
“娘娘她怎么了?”上官宁闻言一步跨过面前的桌案,一手将赵敬予从地上拉了起来。
“赵将军,娘娘她到底出了何事?”张嬿也走了过来。
赵敬予见众人一脸焦急地看着自己,再看看御座之上的皇上,心中的哀戚顿时涌上。杜佗注意到赵敬予脸上有一片淤青,唇角还有未擦拭干净的血迹,不由得关心道:“赵将军,您脸上的伤……”
赵敬予顾不上回答杜佗的问题,向皇上禀奏道:“启禀陛下,皇后娘娘她……早产了!”说完再次叩头告罪。
“什么?”众人大惊。
“怎会如此?我来的时候娘娘还好好的,怎么会早产?”张嬿惊问道。
“君儿怎么样?”
“娘娘怎么样?”
刘病已和上官宁同时问出。
赵敬予见陛下已经走下御案,心中的惊惧更重了:陛下对皇后的爱重他在甘泉公馆可是看在眼里的,如今皇后出了事,陛下将会如何,赵敬予不敢多想。
“哎呀,赵将军,你这是要急死大家啊,快说啊!”张彭祖催促道。
赵敬予暗暗咬了咬牙,说道:“罪臣离开时,娘娘已经平安诞下龙子,应该无事,只是小皇子因不足月,虚弱的很,恐怕……”
“究竟怎么回事?!”刘病已着急道。
赵敬予擦了擦额头的汗珠,继续道:“今日辰时,娘娘用过膳后到园内散步,听到了大将军……大将军薨逝的消息,动了胎气……”
“谁把消息泄露的?!”刘病已大怒道。
“是个宫女……”赵敬予回道。
“什么宫女?朕已经下了严旨,任何人不得将霍光薨逝的消息泄露给甘泉宫,甘泉宫的宫女是如何得知的?”
“那宫女是皇太后刚刚派去的,本也是得了太后懿旨不敢透露消息,没想到……”赵敬予从未见过皇上生如此雷霆之怒,吓得话都结巴了。
“说!”刘病已喝道。
“那位宫女的兄长来甘泉宫寻妹子,宫女得了皇后恩典见过与兄长相见后,难抑激动之情,在跟其他宫女诉说时被娘娘听到,原来那宫女的兄长竟是因大将军得了恩赦的……”
“跟着皇后的人呢?连个人都照顾不好,都活够了吗?”盛怒之下的刘病已抬脚将面前的桌案踹倒,案上的杯盏受了重力,乒哩乓啷滚落下来,碰到坚硬的石板,四分五裂。
“请陛下息怒!” 圣上震怒,众人纷纷跪地。
“这是怎么了?”殿外传来一个男声,跟着便进来一个三十多岁的男子,正是在父亲灵前刚刚升任大司马的霍光长子霍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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