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燕,宣州蒋员外府。
四月里杏花开得正盛,屋外日色澄明,花影婆娑。
“《大学》末章阿福默错两处,《下略》一处论述不清,留下领罚。阿毓隋靖颇有进益,你二人先去用午膳吧。”
管家冯枕端坐于书案前,凤眼轻垂,修长的手指执笔勾画。此人年纪约莫二十三四,薄唇高鼻眉若远山,一头乌发随意半挽,素衣木簪衬得他月下孤松般清雅出尘。
“先生……”阿毓和隋靖知道先生戒尺的厉害,开口求情。
“去吧。”冯枕略加重语气,两人一个哆嗦,当即转身离去。
阿福自从被冯先生从山匪刀下救回教养,功课向来最好,这是第一次挨罚。她提起桃红绫罗襦裙,无声走到先生桌前,跪下伸出右手,像只白里透红的桃子精。
冯枕取了戒尺起身绕过书案,脖颈向下弯出优雅的弧度:“今日罚你,并非全因课业不如往日。三日前你在临仙楼的事,员外同我说了。大人不在,你孤身一人就敢闯人家的密道,要救的女子还是官府缉拿的要犯,你很本事啊。”
“可那女子杀夫,是为了家中其他女人不再被……”一听这事,阿福自认有理,身子一挺就要揭竿而起,抬头见先生罕见肃厉的脸色,当即偃旗息鼓:
“是我莽撞,往后再遇这种事,定会先同先生您商量的。”
模样乖的冯枕差点就信了她。
“那只。”
阿福依言换了左手,挨了又快又狠的三下戒尺,泪珠挂在长翘的睫毛,却硬是一声没吭。
冯枕无声叹了口气,语气不觉和缓下来:“永远要把自身的安危放在首位,明白吗?尤其是和官府朝廷有关的事,一时冲动是办不成的。”
阿福的鼻尖更酸,抿唇不语,只一味地点头。
“知错便好,”冯枕本想拍拍阿福的发顶,手在半空一滞,转而将她扶起,递给她一罐药膏,“去找唐绾把手包了,今日就待在房里好好反省,哪里都不要去。”
那三下戒尺是真要让阿福长记性,打得她掌心血丝若隐若现。唐绾看着眼圈儿发红,细细吹着伤处,小心翼翼地给阿福上药裹手。唐绾是府里一等女史,负责照料三个孩子起居,为人温柔和气,把阿福三人当亲弟妹疼。
“没打右手,算姓冯的还是个人,”唐绾一向不满冯枕,恨恨咕哝道,“打左手也不行。走,跟姐姐去用膳。”
阿福眼珠一转,撒娇信手拈来:“我手痛得吃不下饭呀阿姐。不过要是能吃到昨晚你做的冰酥酪,那么……”
阿福脾胃虚寒,偏偏嗜甜嗜辣。唐绾不得不时刻管束着,昨晚阿毓闷了两碗的冰酥酪,只给了阿福半碗。
唐绾拿这小狐狸没辙,似嗔似怒地轻轻一点阿福额头:“你呀!等着,我去小厨房给你拿。”
同往日一样,阿福被姐姐的手艺香得飘飘欲仙。唐绾始终温柔地看着她,提醒她细嚼慢咽。
“对了,”唐绾冰凉的手揉了揉阿福的后颈,“姐姐等下要做羊肉羹,不膻,你喜欢的。晚上来我房间拿?”
阿福被冰得缩缩脖子,乐了:“好啊!”
手伤痛痒,搅得阿福心神不宁。她又惦记姐姐的羊肉羹,今日课业不重,也折腾到亥时才完成。夜风微凉,阿福披了件绸衫出门,踏着廊下灯影去往唐绾房前。门掩着,灯火忽明忽暗。
可不知为何,叩门前的一瞬,一阵莫名的心悸涌上阿福心头。晚间薄雾渐浓,万籁俱寂,鸟雀点过草叶的扑簌声惊得她猝然回头,同时一把推开唐绾房门,几乎把自己摔了进去。
唐绾在炉边温着羹汤,听见声响也是一惊:“这是怎么了?脸色这么难看?”
“天太黑,有只雀儿扑翅膀,把我吓着了,”阿福捂着胸口靠在门上,惊喜道,“好香!”
果然如唐绾所言,羊肉羹里添了多多的芫荽胡椒和萝卜,香而不腻。
阿福晚膳特意少吃,这会儿肚子饿得咕咕叫,舀了一大碗肉就往嘴边送,却被唐绾忽然把住了手腕。
“姐姐?”
阿福从不知纤细的唐姐姐手劲这么大,腕骨被死死按住,竟怎么都挣不开。
“阿福,这些年我照顾你们三个,最是心疼你……”
唐绾语气温柔依旧,然而看向阿福的目光是那样空茫漠然。
阿福全身汗毛登时一炸,眼角狂跳起来。
“唰!”
与此同时,门后黑影掠过。阿福回身,一道寒光刺面而来!
手中没有匕首,阿福当机立断,一掌掀翻那碗热汤,将手中碎瓷撒向提剑而来的三个刺客。
“唐姐姐,你——!”
唐绾脸色惨白,却也只能嗫嚅出一句:“对不起。”
惊骇、怒火、不解,统统随一股热血直冲阿福头顶,倒令她在危情中爆发出巨大的潜能。
她对为首刺客的铁掌先避再挡,手腕一转,绵柔地化去掌锋。紧接着脚下贴地滑出半丈,自那人肋下穿掠而过,看准时机全力出手,咔哒一声拧脱了刺客的手臂。
阿福乘胜追击,一掌拍碎木椅,把截断的木棍舞得虎虎生风。但寡不敌众,走为上计。她不敢恋战,待刺客稍退,立刻便往门口奔去。
岂料门口屋顶处早有二人埋伏。阿福咬牙死撑,几招过后终究体力难支。眼见自己被困死角,阿福眼中划过一丝狠意,一把揪住要往外跑的唐绾,将她横在自己身前,拔下簪子对准她的脖颈,厉声喝道:
“都退开!否则我杀了她!”
不想六个刺客丝毫不为所动,步步逼近,杀气如潮水般袭来。
唐绾要害自己,但杀手不是唐绾派来的。
阿福心下重重一沉,平生头一次感到绝望的滋味。自己就要死了,死得这么稀里糊涂,死在面前这个待自己如姊如母的女人手上……还不知道原因。
不,不。没到该认命的时候。
阿福看着怀里挣动的唐绾,笑出了声,簪尖陡然一转,生生扎进唐绾腹侧。一下不够,又接连两次狠插——足够深,却都避开了要害。
鲜血顷刻喷溅而出,唐绾痛呼着踉跄倒地。刺客明显一愣,脚步稍滞。阿福把唐绾当作盾牌,一把将她推向刺客,自己趁乱扑向门外,只听门口“咻——”的一声破风响,紧接着数道劲箭飞至,带着风雷般的杀意!
刺客惨叫未出便倒下五人,余下最后一人,膝盖中箭,跪倒在地。
阿福未看清来人,一只手臂已将她牢牢揽入怀中,一阵熟悉的、极淡的楠木香沁进她的鼻腔。
阿福的个头超过了唐姐姐,脚尖绷起来可以够到床尾的雕花,便自负自己已经长大。然而此刻她靠在冯枕起伏均稳、阔然有力的前胸,方才意识到,自己的发顶不过将将与先生的肩头齐平。
“没事了。”冯枕一手持弩,另一只手干燥温暖的掌心轻轻拍着阿福后脑的乱发。
“先……生,”阿福发着抖,小兽似的呜咽;后知后觉,却又无比自然地环上冯枕的腰,染血的银簪悄然脱手,“他们要杀我,先生,姐姐要杀我。”
冯枕耐心听着阿福语无伦次,眼刀剜过唐绾,那女人瘫在血泊中,半昏半醒。
屋里弥漫着血腥与羊肉羹混合的气味。阿福挣出先生怀抱,偏头干呕数声,脸色煞白,唇上血色尽褪,好一会儿才神识归位。然后,对上了那个活口的眼睛。
极美的一双桃花目,水光潋滟,眼波流转。即使蒙着面,阿福也能通过这双眼看出他的神情——
很怪。
一个刺客,神情却介于风流和下流之间;一个男人,阿福却想用“美得不可方物”来形容。
阿福在此人似笑非笑的凝视中昏了过去。
“听云,”冯枕给阿福裹上自己的披风,将她稳稳抱起,冷声吩咐眼前的风流刺客,“把唐绾弄醒,别让她死了。”
阿福起了高热,伴随惊厥,嘴里不停咕哝着旁人听不懂的胡话。冯枕把她抱回房,叫来蒋员外医女出身的二夫人看护,自己返回唐绾的房间。
冯枕凝视着已经止了血,被五花大绑捆在木椅上的唐绾,掌心还残存着阿福额头的滚热。他没有表情,没有愤怒,眼里一片幽寂,却令唐绾剧烈地发起抖来。
“你还抖起来了,该抖的是我好么?亏我们小主子反应快武功高,否则就真让你们得逞了。”
韩听云奉令潜伏在南陈杀手营,方才几次想出手帮忙,都被阿福的棍子挡了回来。好笑之余心生感慨,多明丽的一个姑娘,眉眼间不见一丝阴鸷,谁会想到她能干出边笑边捅唐绾的事。
唐绾一听韩听云的话,就知道自己早被盯上,现下彻底暴露,干脆闭上双眼。
下一刻,她感觉自己已经死了——她被冯枕捏碎了半边下颌。
“你知道背叛夜阑阁是什么下场,不要心存侥幸,”冯枕也不废话,单刀直入,“皇后怎么威胁你的?”
他知道了。唐绾胸口痛苦而艰难地起伏,涕泪口涎齐流。
“我弟弟……我弟弟在皇后手里。若我不向她透露阿福的行踪,我弟弟就没命了。”
“你知道阿福是谁吗?”冯枕居高临下地看着她。
唐绾精神濒临崩溃,却依然垂死挣扎:“阿福,就是阿福。”
“阿福乃是当年失散的淑妃之女,当朝九公主,还是咱们刚刚凯旋归来的北境云帅的亲侄女,”韩听云慵懒地靠在身后摞起的两具尸体上,“若九公主死了,便无人能制衡云帅。云鸿掌兵权却不受控,早晚得死;他死了,北境就得换将。如今朝中能打的将领,谁不跟西南总督沾点关系?而皇后和西南总督嘛,曾是订过亲的青梅竹马。”
“所以,皇后还给你许了弟弟的前程,”韩听云一唱,冯枕一和,“唐瑜在西南总督麾下做事。”
唐绾终于绝望地嚎哭起来:“求求你们,不要动我弟弟,求求你们,放过他……”
“放过他?”冯枕轻轻笑了,“哪怕皇后放过他,我也不会放过他。当年你父亲身为户部侍郎,参与倒卖军粮致北疆溃败,你家满门抄斩。我父亲放过你,让你加入夜阑阁将功折罪,就是一时心软救错了人。”
“求求你叶左司,叶陵求求你我求求你!我……”
唐绾顾不得疼痛,惊骇急迫之下叫出了冯枕的真名。她知道这人儒雅面具下的手段,若弟弟真落到他手里,死法会比凌迟还痛苦百倍。
“我有证据!皇后给过我半个南陈墨隐阁的赤鸢符;我还,我还偷偷从火堆里抢出了刺客烧掉的字条,上面很有可能就是西南总督的字迹!字条就被我缝在枕中,真的,你去看。我把证据给你,你放过我弟弟,你杀了我,你杀了我!”
“嘘,”冯枕得到了满意的答复,接过韩听云递来的布条,团好塞进唐绾嘴里,“你弟弟死不死与我无关。但你的命,我留着有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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