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福并不意外见到唐绾。只是隋靖听先生讲了掐头去尾的“实情”后不愿相信,大哭大叫吵得几个锦衣卫头疼,被阿毓一掌劈晕过去。
庭院中下着淅沥小雨,唐绾被绑在木椅上,鬓发纷乱,面色惨白。
“姐姐。”阿福轻唤一声。
唐绾张开嘴,眼角滑下一滴泪。她的舌头被割掉了。
阿福呼吸一滞,随即平静地转向叶陵,“先生想让我如何处置?”
“但凭殿下做主。”叶陵拱手道。
话是这么说,但他已经没把唐绾当活人看了。
狠心断情,这是他希望阿福回宫前过的最后一关;
斩草除根,这也是阿福览遍史书之后牢记的教训。
然而她缓下语气:“先生,让唐姐姐随我一起走吧。”
院中静了片刻。唐绾懵然看着阿福,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
“她毕竟,尽心尽力照看我这么久。”阿福眼中闪着莹莹泪光。
良久,叶陵款款道:“阿毓,给她松绑。”
终究到了要分别的时候。
阿福前去拜别员外和他的二夫人,才知道原来蒋员外的两个儿子被叶陵安排进了户部工部;二夫人陶娓也并非真正的二夫人,而是永宁伯的医女。
阿福艰难地呼出一口气,上马车的前一刻转过身,最后看看这座自己度过几年安乐时光的府宅,接过叶陵递来的一本册子。
“这本名册还请殿下妥善保管,里面内容务必在进宫前背熟。途中多有不便,殿下一路保重,寒山剑切莫离身。”
阿福这才知道,原来自己那把疏于打理的破剑,乃名剑寒山。
“望殿下回宫后韬光养晦,以史为镜,三思后行。”
马蹄扬起的尘土模糊了叶陵的视线。
“心软成这样,你竟然放心她把唐绾带走?”韩听云从暗处慢悠悠晃荡出来。
叶陵抄手而立,撇他一眼,却没说话。
宣州位于江南,回京途中除了要翻越淮岭,剩下多是坦途。阿福一行乔装改扮,低调北上,很少住驿站,晚上多半都是神出鬼没进林扎帐。
阿福让阿毓和隋靖一车,她自己和唐绾在一处。唐绾双手被捆,闭眼蜷缩在角落。阿福也不说话,自顾自翻看先生给她的名册——上头列举所有在朝要臣的官职名号,所附一一对照各皇妃、皇子、公主之派系。
这日扎好帐篷,楼衡像往常一样拽着阿毓隋靖一起掰饼喝凉水。楼衡自打见了阿毓,便对她起了兴趣。她蜂腰长腿骨骼硬朗,冷脸之下独有一丝邪气:奉叶陵之命亲手割掉唐绾的舌头时,神情毫无变化,劈晕那个傻小子的手法更是干净利落。
唐绾双手被捆,阿福便将食物亲自喂给她,目光温柔,带着淡淡的哀伤。
“同知,以我们的脚程,再有一个时辰就到淮岭了吧?”阿福拭去唐绾唇角的米汤,将她扶上马车,朝楼衡招招手。
楼衡点点头:“回殿下,是。近来多是阴雨天,淮岭山匪猖狂得很。商队急着运货走不了山路,在官道上就被截了。”
“淮州州府难道不……”阿福开口就悟了。官匪勾结,老生常谈。更何况当今的淮州州府姓谢,皇后本家。
她苦笑着和阿毓相视一眼。现下无论是皇后,还是宫里的任何一位想让她死,在淮岭动手都是最好的选择。事后大可嫁祸山匪,再师出有名出兵剿匪,借机捞笔大的。
“殿下放心,来前我们已做好了准备。我等就算拼上性命,也定当护您周全。”
楼衡连忙抱拳,单膝跪地,他的手下也都跟着齐刷刷跪下。
“都是爹生娘养,别说这个,”阿福虚扶了他一把,拢了拢青色披风,“你们一路辛苦护我,我不想你们任何人出事。我相信诸位的能力,此番咱们定能平安渡过。”
天空下起了微雨,阿福说完就搂着唐绾转身回了车上。却不知这群被世人惧怕唾骂的八尺大汉,就这么在雨中又跪了许久,直到再次启程。
话是这么说,阿福还是更愿意把命系在自己身上。她从箱子里翻出软甲穿在里面,整理完衣装,开口同唐绾说了这些天的第一句话:“姐姐,你冷不冷?”
唐绾的手忽然被阿福握住,整个人哆嗦了一下。反应过来后摇摇头,把自己蜷得更紧。
“我知道,你弟弟在皇后手上。先生都同我说了。”
阿福的手很快被泪水打湿。唐绾终于抬起头。她张开嘴,拼尽全力也只能发出古怪而凄厉的“啊”,看口型,是一遍遍的对不起。
阿福也落下泪来,紧紧把唐绾搂进怀里:“我很生气,很生气!你知不知道?我差点死了!”
她哭了很久,筋疲力尽,换唐绾扶着她,替她擦去眼泪。
“但是我不怪你姐姐,我不怪你……你也不要怪我,好不好?”阿福指的是她在唐绾身上扎出的三个窟窿。
终于,唐绾这些天来所有的恐慌惧怕被彻底放下。阿福,还是那个阿福。
不怪,姐姐怎么会怪你?是姐姐的错。唐绾内疚又心疼,捧着阿福的脸,嘴里咿咿呀呀,为她擦去眼泪。
“你记不记得楼同知说,锦衣卫有个很会易容的人?到时候我们请他帮忙,这样你随我进宫,皇后就认不出你了。”
阿福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快,不出一刻便开始拉着唐绾展望起回宫后的事。
“对了姐姐,你之前不是同我说过,羡慕宫里娘娘们都爱穿鎏金羽吗?启程前先生特地给我带了一件。要不,你试试?”
唐绾赶忙摆手,看口型在说“不可僭越”。但架不住阿福兴冲冲的坚持,最终将光华璀璨的鎏金羽大氅披在了身上。
贵人们穿的衣裳果然不非同寻常。到了阴冷刺骨的淮岭地界,唐绾常年冰凉的手竟然比阿福的还要温热。
锦衣卫在河边饮马,队伍再次休整。阿福玩心大起,为唐绾掀开车帘,朝她调皮地眨眨眼:“姐姐,请。”
唐绾含泪动容,带着笑,弯腰下了马车。
远树残阳外,寒鸦数点哀鸣。
呲————!
唐绾忽感喉口一凉。
“敌袭!”
这是她在世间听到的最后一句话。
唐绾被一箭穿喉。
阿福知道会有人再次朝自己下手,但没想到这么快。她漠然地拔出寒山剑,但很快就被隋靖和四个锦衣卫牢牢护住。
残阳落下后,江上飘满了黑衣杀手的尸体,而九公主连一点皮都没有擦破。阿毓在退敌时替楼衡挡了一箭,也因提前穿了软甲,没有受伤。这场行刺,除了唐绾,无一人伤亡。
阿福用颤抖的指尖摩挲着杀死唐绾的那只箭。
姐姐,我知道你有你的无奈,我亦有我的。我不能留下背叛之人,也不能让先生以为我薄情寡性,便只好将你留在路上。我原以为还有几日可以同你叙旧,可他们动手太早。
楼衡跪在地上,恨不能以死谢罪。若非那件华丽大氅穿在了唐绾身上,那么被穿喉而死的就该是公主了。
“请罪的话不必说了,这种事防不胜防,”阿福站起身,询问楼衡,“同知,有什么发现?”
“……刺客把我们围了,但黄雀在后。殿下,有人在暗中帮咱们。”
难道是先生的人?!
“刺客的身份呢?”
“暂时,暂时不明。他们的刀剑没有显著特点,但从招式来看,极有可能来自西南。”
“嗯。今晚就在此地扎营吧,”阿福眉眼间已掩不住倦意,“阿毓阿靖,和我……一同葬了唐姐姐。”
阿毓当日听先生说了唐绾一事的真相,在杀人和割舌间选择了后者。启程后,她又把实情一点点试探着告诉了隋靖。
所以他们现在立于唐绾坟前,麻木多过伤恸。
“我去帮楼大哥生火。”隋靖最后的一点傻气褪去了。他看出两个姑娘有话要说,转身离去。
“哭出来吧。”阿毓握紧了阿福的手。
阿福却摇摇头,席地而坐:“你想入锦衣卫?”
“是少傅,”阿毓也跟着坐下,“他说锦衣卫离天家最近,能帮到你,也适合我。”
“隋靖呢?隋叔死前说,最想让儿子做个读书人。”
阿毓点点头:“少傅说让隋靖先跟着他,科举若能考中,便在国子监领个差事。”
“还有,”泪水已经不知不觉从阿福眼底涌出,她怔怔望着唐绾的坟冢,表情狰狞,目光冷定,“我要知道,还有这场刺杀……究竟是谁?”
*
京城,坤宁宫。
皇后宛若柔荑的玉手一抖,琉璃盏应声跌落:“你说什么?九殿下在淮岭遇刺?!”
女儿六公主容节倏然起身,狠声质问前来报信的亲信太监:“这怎么可能?在宣州一击未中,我们的人早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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