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中，楚知默一口闷了一小杯酒，脸上难得露出了红晕，吓得赵齐赶紧上前想要把她的酒杯抢走，
“哎呦，陛下，你可不能再喝了！”
影七坐在楚知默的对面眼神迷离地将酒杯一举，“喝！再来一杯！”
楚知默抢过酒又给自己倒了一杯，两人杯子一碰，“喝！”
赵齐一个头两个大，左劝一下右劝一下，被劝的人你一杯我一杯，大有不尽兴就不停的架势。
眼看着楚知默人都软了，赵齐满脑子都是明天还有早朝，可不能让楚知默这么喝，不然明天早上起来陛下该难受了，只好向一旁的影三求助，
“影三大人，你也来帮忙劝一下啊！”
影三绷着脸盯着称兄道弟的两人，眉头皱得都能夹死苍蝇了，起身将醉倒的影七扛到肩上带走了，制止了这场闹剧。赵齐也趁乱抢过楚知默的酒杯，将人扶起来，
楚知默面上醉态，可眼底却是清明的。嘴里嘟囔道，“我师傅都是骗人的，酒是喝不醉人的。”
赵齐将人扶到榻前，伺候她安寝，听她说醉话，赵齐笑的满脸褶子，心底里一片柔软，到底是十七岁的孩子，
“陛下，若你不想喝醉呢，就会醉，若你想喝醉呢，反而喝不醉。”
听他这么说，楚知默嘿嘿笑了两声，“我就说我没醉。”
今天，她为之谋划了两年的计划，终于拉开了序幕，她高兴，她由衷的高兴，为自己，为太子，为长风军。
可她很想哭，却不知道是为谁。
她在冷宫被蹉跎了十五年，她想哭也哭过很多次，都没有此刻想哭，没有此刻难受。
自她有记忆以来，她的生命中只有两个人，一个便是陪在她身边的一个冷宫的弃妃，她不知道她的名字也不知道她的来历，只知道她不是她的娘亲。
据弃妃所说，她的娘亲在生下她之后就死了。
楚知默对这个素未谋面的娘亲没什么感情，因为养大她的是这个弃妃，但她也就只知道她姓林，她不许楚知默叫她娘亲，只让她叫她老师，林老师没有一点被遗弃在冷宫的自怨自艾，相反，她过得很自在，哪怕她们的生活艰苦，饥肠辘辘是常态，被人欺凌也只能忍着。
但楚知默不觉得苦，林老师告诉她，若想活下去，她的女子身份决不能暴露。
那时候楚知默的心愿很简单，活下去就行。
林老师学识渊博，满腹经纶，每天都在教她识字，教她何为为人之道，何为天地广阔。
而她生命中另一个人，是先太子楚元廷，在她很小的时候，太子就会偷偷跑到冷宫来看望林老师，她也问过他们是什么关系，但两个人就像是约好了，无论她怎么撒娇卖乖谁都不告诉她。
那时候太子也是个萝卜头，而她是一个需要被抱在怀里的孩童，每次楚元廷来都会偷偷摸摸给她们送吃的送衣服，甚至有时候会给她带来一些新鲜好玩的她从来没有见过的玩应。
她每天最期待的事就是太子的到来，她一日又一日等着他翻过墙来看她们，楚知默把这种期待告诉了林老师，林老师摸着她的头，温柔地告诉她，“因为你们有着藏在皮肤下刻在骨子的血缘，所以你们天生就是一家人，天生爱着对方。”
小孩子听得一知半解，兴致勃勃地拉着她的手问道，“那我们是不是也有血缘，我也好喜欢老师。”
林老师被纯真的话语逗笑，却没着急否认，“有一种爱，也会超脱血缘，你还小，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楚元廷是一个集所有楚知默能想到的美好的词于一身的人，朝中盛传太子仁厚通达，博古通今，颇有贤明储君之范。
楚知默也认同，楚元廷对他做到了一个哥哥对妹妹的宠爱，总是摸着她的头，然后对林老师说，再等等，等到他即位就救她们出去。
她无比开心地点头，林老师也没说信还是不信，日复一日，等了又等，等来了太子谋反被斩，林老师悬梁自尽。
而她登上了皇位。
登上了那个太子哥哥曾经许诺登了上就会救她们出去的皇位。
楚知默昏沉着头醒来时，赵齐已经候在一旁了，这一夜，楚知默做着光怪陆离的梦，一会儿梦见林老师教她‘藏巧于拙，用晦而明’，一会儿梦见太子哥哥拎着糕点小心翼翼翻过墙然后将她抱在怀里一块一块喂给她，
可画面一会儿又变成林老师被一根白绫吊在梁上晃来晃去，一会儿又变成她坐在皇位上独自面对裴寂也和左高卓。
头细细密密的疼，楚知默难得皱起了眉头，洗漱更衣，一套流程下来后，楚知默的头非但没好，反而更疼了。
以后可不能再喝酒了，真是误事儿。
赵齐端来醒神汤，眼底带了关切，“陛下若是实在难受的厉害，今天的早朝要不就算了。”
楚知默将烫喝到底，眼皮跳了一下，“没关系。”
今天，还有一场大戏需要她配合唱。
早朝格外安静和压抑，不过短短几天，接连两位尚书被拉下马，被贬的被贬，杀头的杀头，一时间一个个大臣大气不敢吭，生怕自己受到牵连。
每个人都怀着几分好奇和不安偷偷打量折兵损将的丞相和摄政王，两人的表情都很耐人寻味。
工部尚书是丞相姻亲，但丞相大义灭亲，忠心耿耿。兵部尚书是摄政王一党，被抄家时摄政王也没有拦一下。
暗流涌动，风雨欲来。
让人更意外的是，这两年称病在家几乎致仕太傅居然上了朝。
裴寂也见到人时也愣了一下，这位已到了耄耋之年的崔老崔太傅辅佐了三代君王，桃李满天下，新皇登基后便称病在家，没有再理会过朝政，怎么会在这个时候突然上朝？
他的疑惑很快就解开了，崔太傅立于丞相之前百官之首上奏提出成立监察司，督查百官，维护纲纪。
借工部和兵部的前车之鉴，监察司立于三省六部之外，直属皇帝，有监察弹劾之权。
御史大夫从崔老提出监察司就开始冒冷汗，生怕一不小心话题就会扯到他的身上，再给他一个玩忽职守的帽子。
这下，他都不是偷瞄了，直勾勾的盯着丞相，但看到丞相难看的脸色呼吸又加重了几分。
大雪压境啊。
崔老说完后，朝野上下安静了两秒，但随即一呼百应。
丞相和摄政王的手再长，羽翼再多，终究抵不过崔老，整个朝廷大半都是他的门生，就连御史大夫都算他半个门生，胳膊拧不过大腿。
坐在皇位上的楚知默满脸紧张和不知所措，先望向丞相，见他冷着脸咬牙也没说一个不字，转而又望向裴寂也，楚知默的心咯噔了一下，丞相的反应在她的意料之中，但裴寂也的神情却让她捉摸不透。
只见男人依旧神色淡然的握着笏板，她甚至没错过裴寂也眼底一闪而过的兴致。
成立监察司已是板上钉钉之事，但却也并非一朝一夕就能做成的，在崔老的举荐下，由现任京兆尹镇国将军之子担任监察司主事，由各部各军队抽出百人组成监察司。
一夕之间，文武百官都嗅到了风雨前的气息，摄政王和丞相分厅对抗的朝局变了，现在，多了个崔太傅。
京郊城外，淮水亭中，身着斗笠的楚知默悄无声息的坐到了崔太傅对面，而崔太傅身旁站着一位谦逊有礼的少年。
早已满头白发的崔鹤明眼角含笑，喝着杯中已经冷掉的茶却丝毫没有在意。
影三候在亭外不远处时刻观察着动向，而旁边便是载着崔鹤明上朝下朝的小童百里聊赖地坐在马车上牵着马。
楚知默放下斗笠，举起面前已经为她摆好的茶杯，向崔太傅敬茶，崔太傅笑呵呵地回敬，望向少年帝王的眼中充盈着欣赏和满意。
“参见陛下。”
谢将时刚要行礼就被楚知默打断了，但崔老却让谢将时将叩拜大礼行了一遍，楚知默看出了崔老有意举荐少年的意思，笑着接受了。
“多谢崔老相助。”
其实三个月前楚知默的计划就已经准备就绪了，没想到被摄政王班师回朝搁置了。
成立监察司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她想把影卫搬到明面上，她受丞相和摄政王两方掣肘，若始终没有自己的势力，早晚会在两方的拉扯下被消耗殆尽，影卫在暗处确实能帮她做很多见不得光的事，但也终究很难成大事。
她的计划哪儿都好，就差个牵头人，楚知默把官员的名单看了三天，翻来覆去地看，最终将目光落在了快要致仕的崔老身上。
崔鹤明清朗的笑声中带着愉悦甚至带了些许的慈祥，“老夫一生克己复礼从未失信于人，自然不能让老夫的好名声毁在你这个小娃娃手里。”
楚知默暗中拜访了几次才见到崔老的面，她将计划提出来的时候只换来的崔老的冷笑和不屑，他并不相信这个任人宰割的小皇帝真能做到，想都没想就让楚知默离开。
她早就料到了崔老不会轻易答应，所以她并没有灰心，离开前自顾自地约定到，她以工部和兵部做赌注，换崔老出山。
“崔老说笑了，崔老一生功绩无数，桃李天下，岂会因一个无人知晓的赌约就毁于一旦。”
对于楚知默谦逊的态度和举止大方的言谈，崔老满意地点了点头，
“君子行义，不为莫知而休止。这也没什么不能说的，老夫两年前之所以离开朝堂是因为看到了大厦之将倾，君主无为而臣子争权，老夫不愿做被个名存实亡的君主的太傅受人摆布，所以主动离开，但老夫没有想到你居然能在左高卓的眼皮子底下掀起如此风浪，他啊，总归是老了。”
楚知默摇了摇头，“太傅说笑了，丞相之所以没看出来是因为他的眼中没有我，他把持朝政太久和摄政王处于了一种很微妙的平衡，两人你追我赶却都没有伤其根骨，因为他们对对方的牌太过了解，所以也知道对方知晓自己的底牌，因此不会真的同归于尽。”
两个人都太过自信，这种自信很大程度上是建立在楚知默这两年的任人唯亲和听话。
崔老点了点头，意味深长地说道，“闻之于政也，民无不为本也，国以为本，君以为本，吏以为本。”
他们站在高处太久，久到他们抬头看不见上位者，低头望不见朝外民。
楚知默扶手行礼，“多谢太傅赐教。”
望着楚知默瘦小的身体和稚嫩的脸庞，崔老在这个人人都不看好的‘傀儡’新帝身上瞧见了大梁的曙光，忽然由衷感叹，他老了，眼睛也花了。
从为官那日起，他无愧于心，无愧于民，无愧于君，可当他看不见大梁未来时，他放弃了，逃避了，他的年岁和身体无不在提醒他他没有心力去和虎视眈眈的丞相和摄政王斗，所以他离开了朝堂。
但现在，他再次从这位年仅十七的少年帝王身上感受到野心时，力不从心的无力感再次涌上心头，但这次他接受了，岁月催人老，未来终究属于年轻人。
“这是老夫最后一个关门弟子，算是我的一点私心。”
楚知默心底一震，崔老把弟子送给她，是赌她能赢下这场残酷的战争，她能杀出来，让他的弟子也有一份从龙之功，心连着身体的每一处都在微微发麻，眼底也染上了湿意，
崔老起身，俯首行礼，楚知默端坐在石凳上，眼中是毫不掩饰的锋芒，一股从未有过的力量席卷全身。恰似第一场春雨过后从冻土里破土而出的野草，细细密密地点缀在她的心上，每一根草都是一股力量，随着她的心每跳一下根系便在她的心里深一分。
“老臣恭候陛下得偿所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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