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沟距玄都山三百里,中间只一座“山外集”——
四面土墙,一条正街,早上是市,午后是坟,夜里是兽。
长昭一行抵达时,正逢“晨钟鼓”罢,集门欲闭。
守集卒子穿半旧皮甲,长枪一横:“凡人入集,一人十文;畜生入集,一头二十。”
阿春摆尾,甩出几滴泥,正中卒子靴面。
卒子怒,举枪欲打,谢无咎上前,指尖夹一片碎银,在阳光下晃出一道白虹:“我们二人一牛,算三人,多的给军爷买酒。”
卒子掂掂银,咧嘴露黄牙,放人。
集内尘土飞扬,吆喝此起彼伏——
“灵粟新脱壳,一颗顶三日饥!”
“符纸跳楼价,买十送一,送完飞升!”
“代写家书,修士代笔,字字带灵气!”
长昭骑牛背,一路张望,目不暇接。
忽闻前方锣鼓喧天,人群围成铁桶。
谢无咎垫脚望去,回身道:“测灵碑——玄都山每岁三月在此择徒,凡十二至十六岁,皆可一试。”
长昭心念微动,掌心那粒朱砂痣隐隐发烫。
测灵碑高丈六,汉白玉,碑面嵌一枚“感灵镜”,镜面幽黑,像一口被岁月磨亮的井。
碑旁立两名蓝袍弟子,袖口纹小峰,正是玄都外门服饰。
一人执笔,一人捧匣,登记姓名、籍贯、骨岁。
少年们排成长龙,或锦衣,或布衣,皆掩不住紧张。
轮到一名猎户之子,他搓手蹭去泥,学人抱拳:“张石,十五,雁回人。”
捧匣弟子递上一枚“试灵符”,嘱其贴额。
张石照做,符纸无火自燃,火光顺他眉心钻入。
片刻,碑面泛起水波,自底部升起一寸青光,停于“感灵”与“纳元”之间。
执笔弟子淡声:“下品灵根,可。”
张石喜得蹦高,被同伴拖走。
队伍缓缓前移,惊叹与叹息交替。
有人升光二寸,被喊“中品”;
有人只冒青烟,当场淘汰,哭到失声。
长昭在牛背上看完,低头问阿春:“啥叫灵根?”
老牛“哞”一声,像说“别问我,我只吃草”。
谢无咎笑:“灵根即人与天地灵气的亲疏。无根者终生无法,下根者步履维艰,上根者一日千里。”
长昭撇嘴:“那我要是连下品都没,是不是该掉头回家?”
少年目光落在她怀里的破布:“别人难说,你……十之**能把碑撑爆。”
长昭当他是玩笑,踢牛前行:“那就去试试,省得夜夜做梦被星星追。”
桌边,捧匣弟子抬眼,见一牧牛女,粗布褐衣,发梢带草,不由皱眉:“姓名?”
“顾长昭。”
“骨岁?”
“十四。”
“籍贯?”
“柳沟,”她顿了顿,补一句,“边境。”
弟子写罢,递试灵符。
长昭学样贴额,冰凉符纸一碰肌肤,立刻化成水,渗进毛孔。
她打个寒颤,感觉有只看不见的手,顺她头皮往下撸,一路火花带闪电。
火花聚到丹田,轰地炸开,化作热浪冲向四肢。
热浪所过之处,经脉像被火钳烫直,痛得她弯腰。
谢无咎在侧,袖中指尖已夹一张护符,却见长昭抬头,眼里燃着两粒小星,示意他别动。
热浪冲至掌心朱砂痣,忽被尽数吸走。
痣胀大成豆,透衣鼓亮,像一粒烧红的炭。
捧匣弟子见状,低咦一声。
下一瞬,碑面爆起蓝光!
光从底窜顶,一路噼啪作响,石屑纷飞。
蓝光冲到“合道”刻度,不停,继续往上——
“大乘”格碎,“飞升”格炸,整面碑“咔嚓”裂成两半!
轰!
半截碑身倒地,溅起尘土丈高。
感灵镜更惨,直接炸成黑晶粉,随风飘散。
围观众人齐退三步,鸦雀无声。
执笔弟子笔尖颤抖,墨汁在纸上晕出一团乌云。
长昭维持抱拳姿势,眨眨眼:“……这算过,还是算赔?”
“爆……爆了?”
“我眼花?”
“此等异象,史所未闻!”
人群炸锅,无数目光化作实质,钉在牛背少女身上。
有人贪婪,有人敬畏,有人暗藏杀机。
谢无咎一步上前,挡在长昭左侧,袖口微鼓,真气暗涌。
两名外门弟子这才回神,一人急捏传讯符,一人颤声:“顾……顾姑娘,请随我入集馆暂歇,等候长老裁定。”
长昭挠脸:“我还要回牛棚喂草。”
弟子几乎给她跪下:“灵碑损毁,事关重大,姑娘走不得!”
阿春甩尾,扫倒一片尘土,像表达不满。
长昭叹口气,拍牛颈:“那就走,早管饭。”
弟子连连称是,引路前行。
人群自动分开,让出一条道,道尽头不是鲜花,而是更深的漩涡。
集馆二楼,窗棂半阖。
长昭抱臂倚窗,看下方人潮。
谢无咎推门而入,脸色少有的沉:“消息已传回山,最快明晚,长老便到。”
“然后呢?”
“若测灵碑异象被定为‘吉兆’,你成香饽饽;若被定为‘凶兆’——”他手掌横颈,做了个“咔嚓”动作。
长昭耸肩:“我趋吉避凶,连夜溜走行不?”
“你走,柳沟遭殃。”少年声音低却冷,“玄都山一向先顾大局,再顾小民。”
长昭沉默,掌心朱砂痣已恢复暗红,像一粒普通痣,可她知它随时会再亮。
半晌,她抬眼,眸里倒映窗外斜月:“既然逃不掉,就把局搅大,大到他们不敢动我,也不敢动柳沟。”
谢无咎挑眉:“想如何搅?”
长昭咧嘴,露出虎牙:“明晚长老到,我当众再爆一次给他们看。”
少年失笑,眼底却燃起兴味:“好,我陪你疯。”
两人击掌为盟,窗外忽有夜枭掠过,投下一片阴影,像为誓言盖戳。
更深,馆外梆子敲三更。
长昭躺在硬木榻,和衣而眠,锈剑抱于怀,像抱一只随时炸毛的猫。
她做梦。
梦里,自己站在裂成两半的测灵碑中间,碑内不是石,是空,是夜,是倒挂的万剑。
万剑对她俯首,却在她迈步时,齐刷刷调转剑尖。
她想退,脚下地面忽变成一面镜子,镜里,谢无咎无头,牧云笈白袍染血,薛慎持断枪,对她嘶喊——
喊声汇成一句:
“朝闻道——”
她猛然惊醒,窗纸已泛蟹壳青,天将破晓。
馆外,传来晨钟,一声比一声高,像为某个即将出笼的怪物,提前叩拍节。
长昭抹把额汗,把锈剑贴脸,剑身冰凉,带着夜露。
她轻声道:“今日,咱们再疯一次。”
剑纹轻闪,像回应。
破晓的雾气尚未褪尽,馆外青石板响起“嗒嗒”蹄声。
不是一匹,而是七匹。
为首者骑枣红大马,鞍配“玄都”铜徽;后随六人,皆月白窄袖,负剑匣,神情像被霜打过。
七马停馆前,枣红马嘶一声,前蹄踏碎积水,水溅起,映出天光与人影,像碎镜。
谢无咎立于阶上,夜雨未干,发梢滴水,见为首者,拱手:“戚师叔。”
被唤作“戚师叔”之人,年近不惑,眉棱如刀,唇薄,不说话也带三分责世意。
他扫视馆内,目光最后钉在长昭脸上——
少女正给阿春擦牛蹄,蹲在晨雾里,像块不起眼的山石。
戚师叔抬手,一枚玉简自袖中飞出,悬停半空,投出光幕:
“外门弟子谢无咎,擅离职守,私携凡女,毁测灵碑,罚三月薪火,即刻押返。”
谢无咎垂眸,不辩。
长昭起身,挡在他前:“碑是我毁,与他无关。”
戚师叔终于开口,声音比晨风更凉:“既如此,一并带走。”
玄都山要的是“交代”,也是“筹码”。
馆厅,两方案几,一纸契书静静躺着,像等待屠宰的羊。
契书抬头:
“杂役契”
正文寥寥——
“顾长昭,柳沟人,年十四,自愿卖身玄都山为杂役,期限十年,以十头牛计价,毁碑之责,一笔勾销。”
落款处,甲方已盖朱砂大印:“玄都外门”。
乙方空着,等一个指印。
戚师叔以指叩案:“画押,或可保命;拒,随刑堂回山,生死不论。”
长昭盯着“十头牛”三字,想起柳沟河东头老刘家最壮的那头犍牛,市价五两二,十头,五十二两。
她一条命,在仙门看来,只值五十二两。
她笑,露出虎牙:“牛是我的,价得由我开。”
戚师叔冷哂:“凡俗贱籍,也配议价?”
长昭抬手,啪一声按在契书——
不是指印,是整掌。
掌心朱砂痣骤亮,契书无风自燃,火舌自“十头牛”起,一路舔向“杂役”二字。
火光照她脸,照出少年眉眼,桀骜得像未驯的鹰。
“我卖,”她声音清脆,“但卖的是‘合作’,非‘贱籍’。”
火熄,契书已成灰,灰里剩一枚红印,像未冷的星。
厅内众人色变,拔剑声此起彼伏。
谢无咎横踏半步,袖中滑出一张“静音符”,指间一搓,符光炸开,厅内所有的剑鸣顿失声音,像被掐住脖子的鸟。
他第一次抬眼,看戚师叔:“师叔,测灵碑毁,是天意,非人意。玄都若连少女都惧,何以立道?”
戚师叔眸色沉如墨,良久,收剑入鞘:“好,三日后再议。届时长老亲至,若仍拒,莫怪搜魂。”
搜魂二字,像冰锥落瓷地,清脆却寒。
长昭掌心出汗,脸上却笑:“三日,够我养精蓄锐。”
当夜,山外集戒严,馆外四队弟子轮值,剑光交叉如网。
长昭独坐屋顶,抱膝看月。
阿春被牵去马厩,谢无咎暂押后院,她成“贵客”,亦“囚徒”。
锈剑横膝,星纹与月辉交映,像两河汇流。
她低声数:“三日,七十二个时辰,能做什么?”
背后瓦片轻响,有人落座。
不是谢无咎,是白日里端茶的小厮——
十二三岁,眉心一点朱砂,像被谁按了个指印。
小厮把托盘放她侧,盘里非茶,是一卷薄竹简。
“给你。”声音脆亮,竟是小女孩。
长昭挑眉:“何物?”
“逃脱策。”小厮咧嘴,露缺牙,“我欠谢师兄一条糖葫芦,替他跑腿。”
长昭展开竹简,简上绘山外集地下水道图,墨迹未干,红点标“出口”,旁注小字:
“丑时换岗,犬睡,可遁。”
长昭合简,看小厮:“为何信你?”
小厮抬手,指间夹一枚“空桑”木叶纹——
空桑,三大隐宗之一,擅医,亦擅遁。
长昭恍然:“你是温家的人?”
“温雪时。”小厮笑,眉眼弯弯,“日后若进医宗,记得还我人情。”
话落,她翻身下檐,猫般潜入黑夜,只留下一阵草药香。
丑时,更鼓三声。
长昭换夜行衣——其实不过是粗布反穿,她把裤脚扎紧,锈剑背身,沿房檐猫腰前行。
换岗弟子果然打盹,头点如啄米。
她照竹简路线,钻进柴房,挪开缸,入地道。
地道潮,壁生绿苔,鼠鸣此起彼伏。
她爬十丈,前方现微光,出口是集外芦苇荡。
钻出瞬间,她却愣住——
芦苇里早有两人。
一人牵阿春,一人持铁枪。
持枪者,少年,粗衣,眉如刀裁,眼似寒星,正是朝廷“缉仙司”小伍长——薛慎。
薛慎抬枪,枪尖在月下闪冷芒:“顾长昭?”
长昭下意识握剑:“你是来抓我?”
薛慎摇头,把枪倒插泥地,空手握拳,冲她一拱:“我来送你。”
“为何?”
“凡人入仙门,多被剥皮拆骨,我想看看,有没有例外。”
他语气淡,像在论粮价。
长昭看牵牛人——谢无咎。
少年唇色苍白,却笑:“我付了三两银子,雇薛伍长开路。”
长昭心里一热,翻身上牛:“那便走,去看例外。”
四人一牛,沿芦苇深处疾行,夜露打湿裤腿,像下一场无声的星雨。
出不到五里,后方忽起长啸,三声,一声高过一声。
谢无咎脸色微变:“追魂令,戚师叔动真格。”
薛慎拔枪,回身:“你们走,我挡。”
长昭欲言,被他一眼截住:“我凡人,他们不敢真杀;你不同,你走了,他们才不敢追。”
逻辑简单,像枪尖。
长昭不再犹豫,拍牛疾驰。
芦苇尽头,是山外集的“弃港口”,一艘破梭舟横卧浅滩,舟身刻“空桑”叶纹——温雪时留的后手。
谢无咎解缆,推舟,长昭牵牛上船。
离岸三丈,后方芦苇无风自动,剑光如白蛇游来。
薛慎独立滩头,铁枪横扫,激起半月形沙幕,生生逼停三名玄都弟子。
他朗声:“缉仙司办案,闲人退避!”
声音被夜风送远,像替所有不能修行的人,喊出一声“不”。
舟入河心,顺流直下,长昭回头,只见月下枪影与剑光交击,火星四溅,像一场为凡人点的烟火。
破晓,舟至支流岔口,前方是茫茫大山,山巅云气幻紫,像一条等待命名的龙。
谢无咎停桨,回身,看长昭:“再往前,是玄都地界,也是赌命之路。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长昭坐在牛背,锈剑横膝,指腹摩挲剑星,像在给老朋友梳毛。
她抬眼,瞳仁里映初升之日,红得发烫。
“我卖身契都烧了,还回什么头。”
她笑,虎牙闪着晨露的光,
“十头牛的债,我得去山里讨回来,连本带利。”
谢无咎闻言,忽单膝跪船板,左手横胸,行的是玄都弟子对“上宾”的大礼——
“谢无咎,愿为顾姑娘牵马坠镫,直至山门。”
长昭愣住,旋即大笑,伸脚虚踢他肩:“我要坠镫,也坠阿春的,不坠你。”
老牛“哞”地附和,尾扫船板,惊起河鸥一片。
日跳出山脊,万箭齐发,光照锈剑,剑星与日光交汇,竟现一道极细极亮的银线,直指前方最高最高的云。
长昭抬手,以掌接光,像握一把看不见的刀。
“走吧,”她轻声道,
“去把契书烧成的那点灰,撒到天上,让它下一场星雨,淋湿所有高高在上的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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