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都地界,夜雾如纱。
顾长昭一行弃舟上岸,沿旧山道潜行。
谢无咎前导,长昭牵阿春,薛慎压后——他枪尖挑落晨露,也挑断身后追踪的蛛丝马迹。
将至“外门驿”时,忽闻前方琴音,泠泠三两声,像把月光锯成细丝。
驿亭飞檐下,坐一少年,素衣抱琴,发束青绫,正拨《秋风引》。
听见脚步,他停弦抬眼,眸色比夜还凉:“谢师兄,借过。”
谢无咎苦笑:“江师弟,你守在此处,是奉谁命?”
少年名江知鹤,外门“琴修”一脉,年仅十六,已凝“琴心”。
他目光掠过谢无咎,落在长昭脸上,在她怀里的锈剑停了一瞬:“奉我血债。”
长昭挑眉,明白了——
玄都山怕她跑了,派人来“请”,且派的是最不善言辞、最擅以音问剑的江知鹤。
薛慎握枪欲上前,被长昭抬臂挡住。
她翻身下牛,把锈剑背到身后,冲江知鹤拱手:“要带我走?行,赢了我。”
少年摇头,语气淡:“我非斗者,只渡人。你随我回山,我保你三日无事;拒——”
指尖勾弦,“铮”一声,驿亭柱上立现一道细痕,深寸许,“此音,会追你到天涯海角。”
长昭笑,虎牙在月下闪寒光:“那便试试,是你的音快,还是我的梦快。”
她反手拔剑,星纹未亮,剑身仍锈,像一条沉睡的龙。
谢无咎与薛慎对视,同时后退三步,给她让出擂台。
江知鹤垂睫,指尖轮拨。
第一声,风聚;
第二声,叶落;
第三声,弦音化实,凝成三柄透明小剑,悬他膝上。
“去。”
三剑呈“品”字,直射长昭眉心、膻中、丹田。
长昭不懂轻功,也不懂身法,她只会放牛——
牛甩尾赶蝇,她便甩剑赶音。
锈剑横挥,一式无师自通的“横扫星河”,剑身未触音剑,剑风已带星辉。
星辉如鳞,层层剥落,与音剑相撞——
“啵啵啵”三声轻响,音剑碎成满地月光。
江知鹤眸色微亮,似见猎心喜,五指骤拢,七弦齐鸣。
《十面埋伏》!
杀伐声起,驿亭飞沙走石,琴音化千军万马,朝长昭冲锋。
长昭耳畔“嗡”地炸开,仿佛回到柳沟夏夜,被十万蚊虫围攻。
她闭眼,再睁眼,眼底倒映不是兵马,是星河。
星河倒挂,顺她剑尖倾泻。
她向前踏一步,吼出一声放牛号子——
“哟——嗬!”
号子破音,却含奇诡节奏,正踩住琴音“阵眼”。
万马齐嘶,冲锋骤止。
长昭趁势前冲,锈剑直取江知鹤怀中琴。
少年急退,背撞亭柱,退无可退。
剑尖距琴寸许时,忽停。
长昭喘口气,笑:“音快,可你心跳得比音更快,我听见。”
江知鹤怔住,指尖血珠滚落,原是他急刹琴弦,被弦割指。
血滴琴身,“嗒”一声,像更鼓余音。
少年抬眼,看少女,看锈剑,看月光下她掌背那粒朱砂痣,忽然收琴入囊,侧身让路。
“去吧,”他声音低哑,“三日后,山门天榜,我等你。”
长昭拱手:“一定。”
她回身上牛,一行继续夜行。
江知鹤独立亭下,看地上碎裂月光,良久,抬手按胸——
那里,心跳乱成一曲未谱的《剑器行》。
山道七折,至“外门藏剑阁”。
阁不大,两层木楼,飞檐挂铁马,夜风一过,叮咚如鬼叩门。
谢无咎停步:“阁内藏基础剑经百册,凡杂役可抄。你如今无身份,暂以‘侍牛杂役’录入,抄经一夜,明晨换牒。”
长昭眨眼:“抄书能保命?”
“能。”少年答,“玄都规矩:凡入阁抄经者,受‘书灵’庇护,私斗者逐。戚师叔再横,也不敢破禁。”
薛慎抱枪靠柱:“我守外头,阿春交我。”
长昭摸牛鼻:“别喂它酒,它醉后踢人。”
交代完,她随谢无咎入阁。
门阖,外界虫鸣顿消,只剩纸香与墨臭缠绵。
一盏青灯,自发亮起,灯焰呈鸟形,展翼护住百架书。
谢无咎指二楼角落:“丙字架,最底层,《青冥剑谱》《星辉吐纳》《凡人筑基说》,各抄一遍,抄完,灯自灭,门自开。”
长昭咧嘴:“万一我睡着了?”
“书灵会把你梦切成碎片,贴到书页当书签。”少年笑,转身离去。
阁内只剩她与影。
长昭撸袖,提笔——
笔是竹管狼毫,却沉如铁,她双手才提起。
墨也非墨,是碾碎的“星砂”,落纸即发光。
第一页,她写“青冥”二字,星砂骤然炸成蓝雾,雾内现一青衫小人,持剑演招。
她不由自主跟随,以指为剑,虚空比划。
一遍毕,蓝雾复凝回字,纸面多一行小字:
“剑成,心成,抄者悟一成。”
长昭眨眼,觉得好玩,继续写。
写到“凡人筑基说”,星砂却化红光,凝成她自己的脸——
脸带稚气,眼神倔强,正一步步走向一座高大石门,门匾写“玄都”。
她提笔,那“她”也提笔;她落墨,“她”也落墨。
忽然,“她”冲她咧嘴,笑成獠牙,反手把石门关上。
长昭心头一跳,笔锋歪,一滴星砂落地,化作火,直扑她脚踝。
她急退,火却变锁链,缠她足踝,烫得她抽气。
阁内无窗,火光照壁,壁现字:
“疑己者,焚心为牢。”
长昭咬牙,抬手把笔咬破舌尖,以血为墨,重写——
“我走的路,牛敢走,我就敢走!”
血字落成,火链“噗”地熄灭,纸面红光褪去,变温柔橘黄,像柳沟黄昏。
她松口气,抬臂抹汗,却闻楼下门“吱呀”响。
有人入阁,脚步轻得像猫,却无呼吸声。
灯焰骤缩,鸟形护火变雏,只剩豆大。
长昭屏息,握笔当剑,隐于书架阴影。
黑影近,着夜行衣,面蒙黑巾,只露一双灰褐眼。
来人对书架熟极,直扑丙字架,手指抚过《青冥剑谱》,似在确认。
确认完,他掏一竹筒,筒口对书,轻吹——
一缕幽绿烟飘出,沾书即蚀,纸页瞬间成灰。
长昭心头一紧:毁书?
她想起谢无咎说“书灵庇护”,可灯焰已弱,庇护将散。
不及细思,她抡笔砸地,星砂溅起,借光飞身扑出——
“住手!”
黑影惊,反手一掌,掌风带腥甜,显含毒。
长昭胸口中招,喉头一甜,人却借冲力扑到丙字架,以身体护书。
毒掌落处,衣衫腐黑,她却觉体内朱砂痣一热,毒血被尽数吸向掌心。
痣胀,像吃饱的蚂蟥,颜色由红转紫。
黑影低骂:“找死!”再扬掌。
千钧一发,灯焰忽化火鸟,怒啸冲下,啄向黑影。
黑影掷出竹筒,火鸟啄筒,“砰”一声,绿烟与火同炸,气浪掀翻书架。
长昭抱书滚地,额角被碎木划破,血顺睫滴落,却死死把三本经压在身下。
黑影见事败,窜向窗,破窗而出,消失在夜色。
火鸟回巢,灯芯已短,像累极,缩成豆大,将灭。
长昭爬起,以袖擦血,把三本经拢在怀里,声音低却狠:“别怕,我抄完你们。”
她咬破指尖,以血为墨,继续写——
一页,两页,三页……
血干,墨尽,灯灭。
东方既白,一缕晨光透瓦缝,落在她脚边。
门,“吱呀”自开。
谢无咎冲入,见满室狼藉,少女倚架而眠,怀里抱书,指仍握笔,嘴角带笑,像做一场赢了的梦。
晨钟三响,集馆前,新榜贴出。
榜文:
“顾长昭,夜抄剑经三部,得书灵认可,升外门‘记名弟子’,赐玉牌一枚,可入山门。”
众人哗然——
昨夜毁书贼一事,被玄都压下,只字未提;
众人只见,那爆碑的牧牛女,一夜成师弟师妹。
馆内,长昭醒,手捧新玉牌,牌面小字:
“侍牛杂役——顾长昭。”
她笑出声,笑声越笑越大,惊得窗外麻雀四散。
谢无咎倚门,也笑:“走吧,顾师妹,山门天榜等你。”
长昭把玉牌挂腰间,与锈剑并列,像挂两枚月亮。
她冲窗外喊:“阿春,我带你去吃仙草!”
远处,薛慎牵牛而来,枪尖挑晨露,像挑碎星。
一行四人,一牛一马,随钟声拾阶,向云雾深处。
朝阳跳出山脊,万道金箭,为他们开路,也为他们写下第一行注脚:
“凡人来,不是拜仙,是改仙。”
玄都外门,「迎客松」下,天榜石台。
晨钟未响,已聚千余人——
锦衣世家、草履散修、抱剑少年、扶杖老仆,皆仰颈望榜,盼一纸飞升。
顾长昭到时,人群自动裂开。
她仍褐衣赤足,腰间新佩「记名弟子」玉牌,牌撞锈剑,叮当作响,像先声夺人。
阿春跟后,牛角系破红绳,绳尾拖小铃,一步一响,替主人开道。
谢无咎、薛慎分立左右,一背剑、一横枪,替她把暗流挡在外围。
台中央,戚师叔负手而立,目光落在长昭,像冰锥钉火炭。
“顾长昭,碑裂之责,暂且记下。今日‘入山试’开——凡记名弟子,须自证道心,方可登阶。”
他抬手,指身后云阶——
石阶九百,藏「问心阵」,一步一幻,至死方休。
阶口,却横一具黑棺。
棺长七尺,宽二尺,通体无钉,暗红木纹,像干涸血河。
棺盖微翘,缝里溢出丝丝黑雾,雾凝成细小鬼脸,一瞬即散。
人群低哗——
“玄都山门,怎抬棺材?”
“是‘尸修’一脉?不是早被逐出?”
戚师叔冷声:“棺内乃试炼之一,无须惊慌。”
话落,棺盖“砰”地自飞,重重砸地,尘土四扬。
众人后退,唯长昭不动。
棺内坐起一少女,约十三四,穿宽大玄青袍,袍绣白莲,莲心却是骷髅。
她肤色极白,白到发青,双颊点两团胭红,像纸人涂妆。
少女揉眼,打哈欠,露出虎牙——却左缺一颗,黑洞洞,反添俏皮。
“到山门了?”她嗓音糯,带着睡意,目光扫台,最后停长昭,“嗨,你腰间小剑真好看,借我啃一口?”
长昭愣住:“啃?”
少女点头,认真:“我饿,两天没吃铁。”
台下众人寒毛倒竖。
戚师叔似早知此幕,面无表情:“李阿弥,空桑弃徒,尸修,擅御‘银尸’。按约,她助本门守阶,凡闯关者,需接她一招。”
少女眨眼:“不是一招,是一‘棺’。”
她拍棺沿,棺身“咔啦”变形,四壁展开成八片,像黑莲怒放。
每片莲瓣,立一具银尸——
高七尺,披银鳞甲,戴鬼面,手持断戟,腹嵌黑珠。
银尸睁眼,眸珠灰白,却映生人影。
人群大骇,后退十步,空出圆场。
李阿弥踮脚站棺心,冲长昭招手:“来,让我收集你一点点‘生气’,就指甲盖大,不疼。”
长昭摸锈剑,问谢无咎:“能砍吗?”
少年苦笑:“银尸不畏凡铁,且莫被断戟划血,尸毒瞬入心肺。”
薛慎抬枪:“我凡人血,她要不要?”
李阿弥听见,转头,冲薛慎咧嘴笑:“要,但先排队。”
薛慎被“排队”二字噎住,竟无言。
李阿弥拍掌,八具银尸同时踏前一步。
“咚!”
石台被踩出裂缝,灰尘沿缝游走,像灰蛇。
长昭深吸气,翻手下牛,冲阿春低语:“退后,别踢。”
老牛竟似听懂,甩尾退到台边,与薛慎并肩。
银尸再踏,阵成八卦,把长昭围在棺心。
李阿弥坐回棺沿,晃腿,唱童谣——
“小小姑娘,睡在牛背,
一梦醒来,星星成灰……”
歌声软糯,却含尸臭,听者欲呕。
童谣止,银尸齐动——
八杆断戟,封死八向,戟尖映晨光,像八颗坠落的星。
长昭不懂阵法,她只会放牛——
牛被围,要破围,先撞最弱那根桩。
她瞅准西南银尸,其左膝甲缝微裂,像早被重击。
她猛然前冲,锈剑拖后,剑尖划石,溅星火。
近银尸一丈,她矮身滑铲,从断戟下钻过,锈剑顺势上撩——
“叮!”
剑尖入膝缝,星纹爆亮,银尸左腿齐膝而断,黑珠滚出。
断尸失衡,八卦阵顿缺一角。
长昭翻身起,足尖挑黑珠,握掌,痣火一炙,黑珠化黑水,顺指滴落。
李阿弥“咦”了一声,首次正色。
余七尸转阵,变“七星勺”,勺口吞长昭。
长昭不退,反扑向最近银尸,以同样“钻裆”式,断其二指。
银尸无痛,却动作微滞——
李阿弥远程操尸,靠十指黑线,指断,线乱。
长昭趁乱冲出包围,一步跃到棺前,锈剑直指李阿弥鼻尖。
“我赢了。”她喘气,笑。
李阿弥不恼,抬手,把鼻尖抵住剑尖,轻轻一啃——
“咔。”
锈剑被啃下一粒铁屑,铁屑在她齿间化成星点,消散。
少女眯眼,像尝到蜜:“好吃,谢谢。”
她挥手,七尸停,齐齐后退,收拢成棺壁,莲瓣合,黑棺复原。
李阿弥冲长昭摆摆手:“过关,欠我一顿铁,记帐。”
说罢,她躺回棺内,棺盖自飞,“砰”地阖死。
黑雾收敛,棺静如山。
戚师叔面色如铁,却未阻止,只抬手:“入山试,始!”
鼓声三通,人群如潮涌向云阶。
阶口,长昭却停步,回望黑棺,心底生莫名歉意——
她啃了人家的“食物”,却未回礼。
她解下腰间小袋,内装阿春最爱吃的“盐豆饼”,轻轻放棺头。
“回头请你吃更好的。”她低声道,转身登阶。
棺内,黑雾悄悄裂开一条缝,像眼,注视她背影,直至被人群淹没。
云阶第一级,足落瞬间,天地旋。
长昭再睁眼,已置身柳沟河滩,晨雾湿发,老牛在侧,低头啃草。
她低头,自己变小——
仅八岁,衣衫褴褛,赤足踩泥,手里攥的不是剑,是柳条。
远处,传来妇人哭骂:“赔钱货,又放跑鸭子!”
她惊惧,本能想逃,却想起谢无咎叮嘱:
“问心阵,皆幻象,守一念,可破。”
她闭眼,念——
“我要走自己的路。”
再睁眼,柳条化锈剑,雾散,晨光落,河滩变成石阶第一级。
她抬脚,第二级——
幻境再临,却是鹰嘴崖,星落如雨,万剑悬顶,对她齐指。
她不再闭眼,举锈剑,对万剑吼:
“让开!”
剑尖指处,万剑退散,化作一条星光大道。
她拾级而上,一步一幻,一步一破。
身后,人群或哭、或笑、或跪,皆被心魔所困。
她未回头,只把盐豆饼的香味揣在心里,像揣一盏灯。
灯照亮第九级、第十级……
直至云阶尽头,天榜石台在望。
台上,新日跳出云海,金箭万支,为她指路。
她收剑,整襟,抬步——
踏入真正的玄都山门。
(注:这部小说跟其他修仙文不太一样,亲传弟子不等于内门弟子,但凡玄都山弟子,无论资质身份,都从外门弟子做起,而外门弟子分资质之分,资质极差者另有杂役。另,筑基后被各长老选为亲传的弟子进入内门。”
此世界修仙修炼体系:
感灵→纳元→筑基→金丹→元婴→化神→返虚→合道→大乘→飞升。
每大境三重小阶,另有“旁门八百”,如符、阵、丹、器、尸、蛊、戏、问心。
势力林立:
道门正统“玄都山”
作者私设哦,不要将其他小说对比。
爱你们[玫瑰]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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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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