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外日光斜照至电脑桌面，宋夕敲完最后一行代码后，将黑框眼镜取下。她捏了捏眉心舒缓疲劳，又习惯性地伸懒腰活动筋骨。
懒腰伸到一半，想起眼下这个地方不是公司，也不是家里，而是秦朝的咖啡店，甚至还有两个男人……
她莫名地有些尴尬，然后慢吞吞收回颇为豪迈不羁的姿势，改坐端庄点。
一分钟不到，她放弃了。
随意点吧。
装出一副淑女样给谁看？秦朝吗？
想到这里，她轻轻笑了。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她逐渐在意自己在秦朝面前的形象。真要追忆的话，可能是初一收到第一封情书那天。
一封别人拜托她转交给秦朝的情书。
因为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她一直没觉得秦朝相貌有多优越，甚至于在她眼里，秦朝是没有性别的。
直到那封情书出现，直到周围越来越多女孩向她打听秦朝的事，她才意识到原来她的竹马是个挺受异性欢迎的帅哥。
而当越来越多人对秦朝表达那份“喜欢”，她的那份“在意”也就更深了。具体表现为——
以前她没洗脸顶着眼屎去见他没有半点羞耻；
后面去找他，出门前要试好几套衣服，换好几个发型，会偷偷抹她妈妈的增白霜，涂得跟鬼一样还要眨巴着眼睛问他一句我漂亮吗。
那时候他觉得好笑，会反问一句，要不你自己找个镜子看看呢。
她不把这话放心上，因为她知道，秦朝对她和对别人是不一样的。他对她最温柔，也最包容。
他永远最偏心她。
她就是这么自信。
可是后来。
秦朝随父母搬离榕村。
而她家里经年累积的炮弹也终于爆炸了。
高中重逢，她不愿意和秦朝接触的原因除了两家的矛盾以外，还有就是，她觉得自己太差劲。
她没了自信，在他面前抬不起头。
陈川说她是面黄肌瘦的土学霸，其实……
她自己也这么觉得。
家里条件不好，她一直有些营养不良。加之长期熬夜学习，内分泌失调，高中三年，她和青春明媚四个字没半点关系。除了一双黑得发亮的眼睛，她看不到自己外貌上的一点优势。
所以，她非常排斥站在秦朝身边。
靠他越近，越让她难受膈应，有时候还恨他。
她知道这种想法不对。
秦朝是她的发小，是对她最好的人，她怎么能恨他呢。
她把这个丑恶的念头归因于宋承德总在她面前说秦家有多恶心，她耳濡目染，近墨者黑。
但做作业做到半夜恍惚出神时，她也会问自己：你恨秦朝的真正原因是什么？你，真的恨他吗？
不。
她当然不恨他。
她只是，害怕。
她害怕秦朝对她失望，害怕他看不上这样的自己。
明明他没有表现出半点那种态度，可她就是害怕。
秦朝一直在变好，她在变差。
这样的事实让她感到恐惧，慌乱，她无法接受。
明明同一天出生，明明起初都是差不多的家庭环境，他越来越像天之骄子，而她越来越像泥沼边无人问津的野草。
云泥之别。
让她不由自主地躲避他，抗拒他。
她一心觉得，只要离他越来越远，他就不会发现她的差劲了。
她也真心希望，在秦朝眼里，她永远都是小时候明媚开朗、骄傲挺拔的样子。
其实她也知道是自卑心在作祟，可那时候的她无法抗拒自卑。
家庭破裂对她的打击很大，就算有人能理解她受到的伤害，但没有人能替她承受。
有些苦痛，只有自己能承担。
她憋着一股气，一股只有靠自己才能打散疏通的怨气戾气怒气。
她拼命读书，努力学习。
终于，她如愿考上想上的大学，去了想去的城市。
南城的五年，她每一天都很自律。
不管是内在，还是外在，她都严格要求自己。她感受到自己的变化，感受到自己在变好。
偶尔。
她也会问自己，为什么一定要这么对自己呢？
不否认有秦朝的原因。
但如果她的人生没有秦朝，她依然会这么做。
因为本质。
是她这个人，不能接受她的人生持续往下走。
一旦堕落。
她就容易陷入自我厌恶。
她要改变。
即便不能做闪耀的星星，她也不想化为污泥。
这么一想，她又觉得，她骨子里好像有些要强。
……
想得多，就容易口干舌燥。
桌上那一杯果饮早被她喝尽，桌边不知什么时候放了一杯忍冬花茶，还放在不容易碰倒的地方。
这般细心，只能是秦朝了。
她伸手够茶，杯身仍然温热，想来也没放多久。
饮了两口后，淡淡花香顺着喉咙流至心胸，清甜舒适，她满足地舒了口气。又喝了两口，舒服得她直接半躺沙发，懒懒散散地看着门口的达斯科。
达斯科坐在店门前一动不动，黑玛瑙般的眸子凝视着西边，像是在欣赏远处如黛的青山和被夕阳染红的天空。
安静下来的他，自带忧郁气质，宋夕觉得他还挺“眉清目秀”。
没了他的吵闹，也没了另外两人的吵闹，店内一时静得只能听得到键盘声。
怎么还有键盘声？
她抱着茶杯转动了下身子，眼神在店内看了一圈后，最终在靠近书架一侧的茶色沙发上发现对着电脑敲打的两位老板。
老板们面色都有些严肃，看起来不像打游戏，应该是在办公。
似是察觉到她的视线，秦朝看了过来，微笑问：“宋小夕，你刚刚又沉浸式地追忆什么呢？”
“……”
宋夕觉得秦朝有些“神”了，她就出神那么一会儿就被他猜到她又在想以前的事了。
他这个人……
多少有点敏感了。
“没什么啊。”她吞吐道。
又觉得这么说他肯定不信，索性直言：“不过是突然想到以前收情书的事。”
这个回答在秦朝意料之外。
他怔住，目光在她身上停留。
“收情书？”
陈川敲键盘的手也停下了。
他工作时也戴着眼镜，很骚包的金丝眼镜。此刻，他把眼镜往鼻梁上推了推，以一种近乎你在跟我扯淡的语气问：“你？就你，收过情书？”
宋夕听出他语气里的鄙夷，淡定反驳：“当然收过。”
替别人收过也算收过。
“什么时候收过？”陈川狐疑问，又断定：“肯定不是高中，就你高中那个样子……”
话没说完挨了重重一拳。
陈川揉着被揍红的手臂瞪秦朝：“你不是说你不推崇用暴力解决问题吗？”
“那是刚才，”秦朝面无表情地耍赖：“现在推崇。仅对你。”
还仅对他！？
陈川气得无话可说，看向宋夕，问：“你好端端地为什么会想到收情书，你想谈恋爱了啊？你想的话，这里倒是有人非常乐意。”
“……”
宋夕差点一口茶水喷出来。
她也知道自己突然说这个很莫名其妙，但是陈川你能不能不要发散那么远！你还一直看秦朝，你什么意思啊！
宋夕的脸逐渐升温，正想着该怎么糊弄过去，就听秦朝清了清嗓子，问：“是初三的时候吗？”
初三的时候他和她不在一块，那个时候她收到过情书？
秦朝的脑子此刻比陈川还能发散。几秒的时间，他的脑海里闪过好几个跟宋夕玩得不错的男同学。所以，是哪个？怎么赵宽没跟他说过？
不过就算有人和她曾经在一起又能怎样，那都是很久之前的事了。只要现在她是单……
想到这里，秦朝半眯着眼，急迫问：“你现在是一个人吧？”
“嗯？”宋夕懵懵然地看着他，什么叫她现在是一个人？他指的哪方面？
“算了没什么。”秦朝撇开眼，合上电脑：“你工作忙完了？”
“没，还有一些，”宋夕指了指手表，“不过快五点半了，我得回去了。”
“嗯，那你明天记得来。”说到这里，他又补了一句：“是你自己说的。”
“我记得。”宋夕觉得秦朝有些不高兴了，虽然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不高兴。她挠了下额角，换了个话题，“对了你们刚才是在？”
“你不会以为只有你有工作吧？”陈川一开口就跟要和她吵架似的。
“我没这么以为。”宋夕懒得跟他计较，她比较关心秦朝刚才在做什么，于是问：“你们忙什么工作呢？”
陈川把自己的电脑转了个身，对着她说：“看到没？”
看到了。
做设计。
宋夕粗略地看了一眼，点了点头，没多说。
陈川还等着她多问几句，然后好借此吹嘘他的水平，可宋夕就只是瞥了一眼，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
陈川嗤了一声，将电脑转回去，随口问：“老同学，你呢，你现在在南城干什么？看你刚才电脑上密密麻麻的代码，你大学学的计算机？”
“对，”虽然回的是陈川，宋夕看的却是秦朝，“我现在在PD做技术开发。”
“哇哦，大厂哎，”陈川夸张地鼓了鼓掌，“真厉害，不愧是以前我们班成绩最好的学霸。你们这一行薪资挺高吧。”
“还行，我毕业没多久，高不到哪里去。”宋夕实话实说。
“那你想不想接点外快。”说这话的是秦朝。
他的脸色没刚才那么暗沉，但也好不到哪里去，“我的意思是，接私单？”
技术开发这行接私单太过正常，宋夕也想过，只是……
“我才工作一年，跟的项目不多。暂时没有私单找我。”
“如果我有项目给你呢。”秦朝身子往椅背靠了靠，看着她：“你接吗？”
什么意思？
陈川看向他朝哥，两只眼珠子都快跑出来了。
“虽然川子嘴上说凑到九十九个客人就关门，但他其实挺不甘心。”
陈川：“？？？”
发现话题突然转到自己，而且还被人戳中心思，陈川红着脸叫道：“我哪有！”
“没有吗？”秦朝轻飘飘地问，又轻飘飘地看向他。
陈川在他朝哥诡异的逼视下，沉默地点了点头。
“好吧，是有一点。那你呢，你就没有吗？！”
“我有。”秦朝坦白承认。
陈川听他承认得这么快，也不知道自己刚才在较劲什么：“嗐，你继续。”
秦朝倒也没再继续，他看了眼屋外天色，说：“宋小夕，先回去吃晚饭吧。等你明天过来再说。”
宋夕点头：“行。”
她将杯子里的茶喝尽，然后转身收拾着桌上的电脑包。
秦朝见此，起身走了过去，靠近问：“你爸今晚做了什么？”
“你干嘛？”她偏头看他，觉得两人的距离过近，眼神微闪：“你想去……蹭晚饭？”
“嗯。能蹭吗？”
“你真不怕被我爸打啊。”
“蹭个饭就怕被打，那以后还有更……”
更什么，秦朝没说了。
他淡淡笑，拎起她的电脑包：“走吧，送你回去。”
陈川见状，大喊：“我也要去。”
秦朝睨他：“你不是说要去城里？”
“我吃完晚饭再去城里。宋夕，你不至于一顿饭都不给老同学蹭吧。”
“蹭倒是可以蹭。”宋夕说，“只不过我让我爸煮的粥，没做大餐。”
“那算了。”陈川嫌弃说：“我最讨厌吃粥。”
“我不讨厌。”秦朝笑着说：“所以我能去吗？”
-
路上，秦朝拎着宋夕的电脑包就着她的步速放缓步伐。
两人并肩前行。
西边的太阳红得如血，青山染上浅淡的霞色。
宋夕看着远处残阳，心想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和秦朝一起看过夕阳了。
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达斯科慢悠悠地跟在两人后面，走两步就要闻一闻路边的花香。宋夕怕他跟丢，总忍不住回头看看。
“他对这里很熟悉，”秦朝开口，“你不用担心他。”
“哦。”宋夕应。
“不过，宋小夕，”秦朝声音忽然变得沉重：“你倒是可以担心担心我。”
“嗯？你怎么了？”宋夕被他说得紧张起来，视线在他身上来回认真看了一遍：“……你哪里有事？”
她眼里明显的担心让秦朝忍不住窃喜，面上却是重重叹了口气：“刚刚在店里，我心脏狠狠疼了一下……”
“真的假的？”宋夕盯着他问：“是经常，还是偶尔？”
“偶尔，”秦朝觉得不能说得太过，但也强调：“疼的时候特别疼。”
宋夕皱了皱眉，沉默片刻，她问：“你最近是不是通宵了？”
“……”
见他不说话，宋夕也叹了口气，认真道：“秦朝，不要仗着年轻总熬夜。难怪你身体发凉呢，熬夜的危害有无数种……”
秦朝听不下去了，很怕又延伸到他很虚那一层面。伸手揉了揉她脑袋，说：“好了，我知道了。都听你的。”
宋夕突然就没了话，垂着眼盯着柏油路。
秦朝偏着脸静静看她，觉得西边的晚霞，不及她脸庞一半红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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