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昀的目光落在沈知意脸上。
片刻,终于颔首:“你的推断,合乎情理。”他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只是。”他顿了顿,实现扫过那静静安置在几案上的鎏金凤凰香炉,“眼前这些,终究还是推测。缺了实证。”
“推测?”沈知意急了,她眼底有光,上前一步,指尖几乎要触碰到鎏金香炉,“裴昀,我们可以让它不再是推测!”
她道:“就用这个香炉。”沈知意语速快了起来,带着快要破案的兴奋和破釜沉舟的决心,“就在这里,我们试着还原案发时的情形!”
裴昀凝视着沈知意因探索真相而微微泛红的脸颊,她那双或沉静、或古灵精怪的眸子,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执拗的探索欲。
这种探索欲,裴昀太熟悉了,就像他的一样。
裴昀心头震动,点头,没有迟疑地同意了:“好!沈知意,我命你在此处还原现场。”话语落下的同时,他侧身,朝着一旁的魏寺丞道:“魏寺丞!”
魏寺丞抱拳躬身:“大人!”
“你即刻去办两件事。”裴昀语速飞快而清晰,“其一,详查公主府可疑丫鬟的底细,从何处来,家中还有何人,入府后与何人交好,近半年有无异常动向,一丝一毫都不要放过!其二,持我手令,去军器监利器署,务必查清杀死老刘头媳妇的那柄匕首,是否确系永安侯府定制之物,何时所出,交付何人,有无登记遗漏!”
“是!卑职领命!”魏寺丞肃然应声,正要拉上一旁的小武随他去办案。
就见裴昀的目光随即转向一直侍立着的小武身上:“小武!”
小武被这正经的呼喊吓得一个激灵,还以为惩罚终究要来了:“卑……卑职在。”有些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
裴昀皱了皱眉:“你速去寻铁匠铺的张老头。”他思路清晰,给每个人分配好了任务,“问问他,可曾见过类似这香炉内所设的延时机关?是否用于其他器物?比如更漏、门闩,或是……其他礼器、玩物?可有人交由他制作,若有,用在何处?谁人所制?”
“明白了。”小武抱拳,随即被魏寺丞拉着,推推搡搡出了门外。
正堂之内,霎时只剩下裴昀和沈知意二人。
方才发号施令的紧张氛围,如今骤然安静下来,只余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窗外,午时的阳光斜斜穿过雕花窗棂,将浮尘照得清晰可见,无声地在光线里沉浮。
该还原案发现场了。沈知意深吸一口气,仿佛要将所有杂念都摈除。
她走到长案边,那里备着她趁着裴昀发号施令,让衙役帮忙备下的东西:一小块色泽温润的黄色蜂蜡,几颗干瘪刺鼻的花椒,一小撮气味浓烈呛人的芥末籽粉。
她先用小银勺舀起一点花椒,又加入一小撮芥末籽粉,将他们小心翼翼地包裹进蜂蜡之中。她的动作专注而稳定,指尖翻飞,将蜡块捏塑成一颗浑圆、严实的小球,想了想,又在顶端留下一个及其细微的透气小孔。
整个过程,沈知意紧抿着唇,长长的眼睫垂下,在白皙的脸颊上投下浅浅的阴影。
她全身心沉浸其中,周遭的一切仿佛都淡去了,只有她,鲜活而灵动。
裴昀就站在几步之外,脊背挺直如松,默默注视着。
他的目光掠过她低垂的眉眼,掠过她捏合蜡丸时微微用力、略显粗糙的手指。在他察觉不到的瞬间,有一丝极其细微的触动,如同蜻蜓点过最平静的湖面,涟漪微弱,却真实存在。
沈知意屏住呼吸,将那颗包裹着辛辣的蜡丸,稳稳放在底层的暗匣中,随后,拉动凤凰尾羽,扣上机关。凤凰红宝石的眼睛处发出咔哒一声机关契合声。
然后,她拿起一旁的火折子,轻轻一吹,橘红的火苗跳跃而起,她凑近上层的炭饼边缘。
嗤啦一声轻响,一小簇青烟袅袅而起,炭饼的边缘开始发红,缓慢地燃烧起来。
上层所在的香料层散发出悠长而稳定的刺鼻香味。
时间,在这无声的燃烧中,被拉得格外漫长。
两人谁都没有说话,哪怕香味刺鼻。
沈知意与裴昀并肩而立,目光紧紧锁着凤凰香炉兽口处幽深的孔隙。
裴昀的侧脸线条冷峻,薄唇紧抿,眼神锐利如鹰隼,不放过一丝一毫的变化。
起初,什么也没有发生。
只有炭火细微的噼啪声,和蔓延至全屋的香味。空气中弥漫着香味浓郁的刺鼻气味。
小半个时辰在沉寂中流逝。
突然,沈知意的鼻翼极其细微地翕动了一下。
紧接着,裴昀的眉峰也几不可察地蹙起。
一股极其微弱、却异常刺激的气味,分外突兀地混了进来,像是被无形的针扎了一下嗅觉。
来了!
那气味初时如若游丝,混在刺鼻的香料中,断断续续,难以捕捉。但很快,便如破土而出的藤蔓般,迅速变得清晰、浓烈起来!辛辣、呛人,带着花椒特有的麻感和芥末籽霸道的冲劲,直直钻入鼻腔!凤凰香炉那微张的兽口中,开始逸散出带着辛辣感的灰白色烟雾,起初丝丝缕缕,随即越来越浓,越来越密,无声蔓延开来,如同张开了一张无形而刺激的网。
沈知意下意识抬手掩了一下口鼻。
裴昀的喉结也上下滚动了一下,强忍着那股直冲脑门的刺激感。
他们的眼睛对视了一下,彼此眼中都映出了了然。
这香炉果然是杀死长公主的元凶,用蜂蜡这样的办法混杂在上层刺鼻的香料中,无色无味却又剧毒的毒药挥发,根本神不知鬼不觉!
这样的法子,足以在密闭的室内,无声无息制造一场“意外”!足以让一个毫无防备的人,在悄无声息中死去,然后嫁祸给驸马。
能想出这样法子的人,也必然非常熟悉长公主的日常作息与习惯,甚至清楚驸马对长公主的杀心和施下的慢性毒药,从而加以利用,让驸马稳稳当当地成了幕后真相的替死鬼。
就在室内那辛辣刺鼻的气味浓郁到几乎令人难以忍受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打破了正堂内几乎凝固的气氛。
“大人!”魏寺丞的身影再次出现在门口,他的额头带着一层细密的汗珠,呼吸因赶路而略显急促,显然是一路疾行而回。
他快步走入,目光扫过弥漫着异样气味的香炉,被刺激到的他忍不住咳嗽起来,缓了片刻后,他走到裴昀面前:“大人,卑职已查明!”
裴昀抬手示意他稍等,目光锐利地锁定香炉。
直到沈知意上前一步,果断用特制的厚湿布盖住炉顶,强行阻断了烟雾的继续逸散。又走到窗边,打开了窗棂,那刺鼻的气味才开始缓缓减弱。裴昀这才转向魏寺丞,声音听不出情绪:“说。”
“是,公主府那丫鬟,名唤翠云。”魏寺丞语速清晰,“身份确凿无疑。卑职去查了公主府近三年所有仆役的名册、身契、保人具结,一一核对无误。她是两年前由人牙子卖入府中的,签的是死契。老家在百里外的杏花村,父母早亡,家中已无近亲。入府后一直在后厨做些粗使杂役,性子沉闷,少与人往来,平日里几乎无人注意。直到五日前,突然被长公主提到跟前侍候。”
“是长公主亲自提她到跟前的?”裴昀眉头紧蹙,问道。
“是的。问过府中管事,这丫头五日前性格大变,突然健谈起来,极讨长公主欢心。但奇怪的是,府中与她相熟的,几乎没有……她似乎一直独来独往。”
裴昀听完,脸上并无意外之色,只是眼神更深沉了几分,如同古井深潭。
他微微颔首,示意魏寺丞继续。
魏寺丞的声音明显压低了一些,带着一种汇报关键信息的慎重:“卑职从公主府出来,想着军器监利器署就在回程路上,便顺道持您的手令去了一趟。仔细核查了利器署近五年所有定制兵器记录簿册。”
他抬眼,目光在裴昀和沈知意脸上快速扫过,最后定格在裴昀身上,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杀死茶铺老板娘的那柄匕首,其形制、尺寸、锻造纹路,尤其是柄尾那处‘永安’火印暗记,于利器署登记在册。三年前尾永安侯府特制的一批贴身短刃,特征完全吻合!记录簿上明确写着:永安侯府定制,精钢短刃,用于府中护卫记侯爷近身。”
果然。
永安侯府四个字落下,裴昀的瞳孔几不可察地一缩。
他沉默着,手背在身后,手指缓缓收紧。
半晌,他才抬起眼,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洞穿一切的力量,缓缓开口:“如此说来,那丫鬟和茶铺老板娘的死亡时间虽然存疑,迷雾重重……”
他话锋一转,如利刃出鞘,寒光逼人:“但茶铺老板娘被杀,凶器确系永安侯府所出。这一点,铁证如山,毋庸置疑。”
“所以……”沈知意带着探知真相后的茫然,却并无害怕之色,只是惶惶然觉得不可思议:“所以,凶手,真是我爹?”
最后两个字落下,沈知意说着无意,却让魏寺丞满脸震惊与惊恐之色。
裴昀没有回答。
他沉默着看着她。
沈知意终于感受到裴昀的凝重意味。
裴昀的沉默,无声在正堂蔓延开来。他既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但沉默本身,就是默认。
沈知意突然感觉一种不可思议的荒谬感攫住了她。
她的便宜爹爹永安侯,虽然严厉,虽然近乎冷酷无情,但那毕竟是她爹。裴昀会怎么处理这样的事件?
时间,在沉默中过去。
终于,沈知意深吸一口气,说出了今日裴康氏对她说的话:“明日……就是三朝回门之期了。”
按照礼制,新嫁娘三日后需携夫婿回娘家省亲。
裴昀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沈知意的脸,见她脸上没有任何的惶惑与不安,他却感觉反倒心安了不少。
在沈知意话落的瞬间,他没有丝毫犹豫,斩钉截铁地接了口,声音沉稳有力,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守护:“我会陪你回去。”
与此同时,裴府深处,静心苑。
时值初冬,庭院里花木稀疏,但山茶花却开得正艳。
裴康氏站在一从开得正盛的山茶花旁,手持一把银亮的修枝剪,动作沉稳优雅地修剪着,带着一种经年累月沉淀下来的主母气度。
“姨母!”一个娇脆的声音打破了这份宁静。
表小姐林婉儿像一只翩跹的蝴蝶,快步走到裴康氏身边,带着恰到好处的亲昵和一丝不易察觉的告状意味,缠着裴康氏道:“您可知道,表嫂她今日不顾您的责罚,又去大理寺了!”
裴康氏手上修花的动作一顿。
林婉儿继续道:“这都第几回了?真是一点规矩都不顾了。”她撇撇嘴,不满道,“她一个妇道人家,整日跟大理寺那帮粗野男人混在一处,成何体统?就不怕外面的人戳着脊梁骨说三道四吗?我们裴家还要脸面呢!”
她说着,拿起裴康氏剪下搁置在一旁小几上的山茶花枝,百无聊赖地拨弄着,仿佛这花枝就是她不守规矩的表嫂。
裴康氏修剪花枝的手并未停下,咔嚓一声,利落地剪掉了一根横生的斜枝。
她面色平静,眼神依旧在花枝上,对林婉儿一番添油加醋的挑拨,竟然难得的没有立刻搭话。
午后的阳光透过枝叶缝隙,在她沉静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林婉儿见姨母不语,心中更是不忿。
只当裴康氏是默许了自己的不满。
她放下手上的花枝,凑近一步,声音刻意压低,带着挑拨离间的夸张和毫不掩饰的轻蔑:“而且,我听说表嫂还会验尸。啧,想想就瘆得慌!她再怎么说,也是侯府小姐,竟然懂这些污糟血腥的玩意儿?再说了,她能验出什么名堂来?别是装模作样,糊弄表哥的吧?”
恰在此时,静心苑的管家孙庆喜步履沉稳地走了进来。
他略微福了一礼,头恭敬地低垂着,声音不高不低,清晰地回禀道:“老夫人,世子爷跟世子妃回来了,已进了二门。”
裴康氏修剪花枝的手,终于顿住了。
那银亮的剪刀尖头,停在一朵含苞欲放的山茶花上,只差分毫。
她维持着这个姿势,仿佛凝固了片刻。
阳光照在锋利的刀刃口上,折射出一点刺目的寒光来。
“知道了。”她淡淡应了一声,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手腕一动,咔嚓!将那朵多出来的花苞连同下面一小段花枝,干净利落地剪断,花枝落在了青石砖铺就的地面上。
林婉儿眼睛一亮,立刻像找到了主心骨,带着一丝幸灾乐祸,催促道:“姨母!您看……他们回来了。您可以叫表嫂过来好好训诫一番了。不能再任由她这样胡闹下去了,否则,我们裴家……”
“够了!”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