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时刚过,天还沉在墨蓝的底色里,长安城庞大的轮廓尚未苏醒。
唯宫墙深处,太极殿的飞檐斗拱已刺破微茫晨曦。
日头挣扎着爬升上来,终于将第一缕光线吝啬地投下,穿过沉重的殿门缝隙,斜照进空旷宏阔的大殿。
殿内一片肃杀。
文武百官身着朝服,分列两旁。气氛落针可闻,所有人连呼吸都刻意压得轻浅。
空气中沉甸甸的氛围里,弥漫着山雨欲来前的死寂。
高坐在明堂御座上的皇帝,冕旒遮住了他大半的面容,只余下紧绷的下颌线条和那双深不见底的眼,那眼穿透珠帘缝隙,直直射向殿中站得笔直的身影上。
“裴卿。”皇帝的声音不高,威严中带着金石般的厚重,清晰地碾过寂静的大殿,“三日之期已到,长公主的案子,你查的怎么样了?”
裴昀笔直立于大殿中央,闻声,从容地躬了躬身,声音清朗,穿透那股无形的压力:“回禀陛下,已查出些端倪,容臣细禀。”
他的话语如投入寒潭的石子,瞬间无数目光聚焦而来,或疑虑,或惊讶,或探究。
“先前,长公主府的丫鬟翠云,曾指认驸马毒杀长公主。此乃人证。”裴昀的声音平稳无波,清晰回荡在殿宇梁柱之间,他略作停顿后,继续道,“然,随后三更半夜,此女却行踪诡秘,潜往西郊。臣属将其当场擒获,并于身上,搜得此物。”
他手腕一翻,一个物件托于掌心,高高举起。
殿外一缕阳光直射而入,照在其上。
众人定睛一看,是一只香炉。
形制古朴典雅,约莫成人手掌大小,通体精铜铸造,其上鎏金,辉光流转,贵气逼人。香炉上雕琢着繁复华丽的百鸟朝凤图,祥云在其间流转,其中一只凤凰,凤眼由红宝石点缀,三根凤羽舒展开,在光线下栩栩如生,几欲破炉而出。
裴昀轻轻转动那三根凤凰尾羽,只听一声极细微的机括轻响,只听咔哒一声。
炉身竟弹出一个暗格,露出内里精致巧妙的设计。暗格与上层炉身间留有明显空隙,位置靠近上缘香料热源处。
“陛下,诸位请看。”裴昀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这便是毒杀长公主的真正凶器!此炉乃精妙绝伦的双层结构,内藏乾坤。上层点燃寻常熏香,香气馥郁,掩人耳目。下层,以特殊蜂蜡包裹剧毒之物,藏于暗格。”他指间指向其中淡淡的早已凝固的蜡痕,“当上层熏香燃起,炉内温度渐次升高,蜂蜡遇热,便会缓缓融化……”
他目光扫过殿中每一张惊愕、凝重的面孔,继续道:“毒药,便在这不知不觉间,随着融化的蜂蜡,弥漫于整个密闭的室内。无声无息,杀人于无形!”
他声音转冷:“待得毒性发作,只需开窗通风片刻,那些微乎其微的毒痕,便消弭无踪。”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抽气声。
皇帝隐在冕旒后看不清表情,搭在龙椅扶手上的手缓缓收紧,指节泛白,显然心中怒极。
他眉头紧锁,龙袍下的胸膛起伏了下,终究没有立刻发作。
裴昀的目光,却在此时状似无意地,如蜻蜓点水般掠过左班朝臣前列的一人,永安候沈墨康。
裴昀语调平稳,继续道:“微臣随后派人押解此关键人证翠云回大理寺候审,途中,经过西郊一处茶摊,稍作歇息。然……”他话锋一转,寒意陡生,“就在那茶摊,竟又生出一桩命案!茶摊老板娘被人发现死于非命,一刀毙命,凶器乃是一柄匕首,就遗落在尸体附近。”
他微微停顿,目光突然投向沈墨康,只是这一次,再无半分遮掩,直直射过去。
“经查验……”裴昀一字一顿,清晰无比,“那柄匕首形制独特,柄端镌刻有‘永安’徽记,系出永安侯府!”他的声音如同惊雷,炸响在太极殿上,“不知永安侯爷,对此,该作何解释?!”
“荒谬!”
一声压抑的怒吼瞬间炸响,沈墨康脸上横肉抖动,面色涨红,双眼喷火般死死瞪着裴昀。
“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他压抑着,几乎是吼出来的怒意,“裴昀,你血口喷人!”
殿中因为这一变故,瞬间炸开了锅。嗡嗡的议论声骤然响起,文武百官再也无法保持方才的沉默,种种目光在裴昀与沈墨康之间来回逡巡,窃窃私语。
“安静!”皇帝猛地一拍御案,声音里带着雷霆的怒意。
殿内嘈杂的私语声瞬间消弭,戛然而止,只剩下一片死寂和沈墨康粗重的喘息。
皇帝的目光转而看向沈墨康,冰冷的话语里不带丝毫温度:“永安候,说说你的解释。”
沈墨康胸膛起伏着,勉强压下怒火,转而直视裴昀,眼神带着怨毒:“裴昀!”
他咬牙切齿,说的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我早已跟你提过,府中确曾失窃过一柄匕首,那是陈年旧事了,府中上下皆可作证!你是何居心?分明是对本候不信任,更是在陛下面前搬弄是非,蒙蔽圣听!”
他环顾四周,目光扫过那些或明或暗注视着他的同僚,那些探究、怀疑,甚至带着一丝鄙夷的眼神……
他深吸一口气,心中默默记下这一切,强压着翻腾的屈辱和杀意,声音带上一种刻骨的冰冷和刻意的亲昵,对着裴昀,道:“贤婿!”
他重重吐出这两个字,字字如冰:“朝堂众臣可都看着呢!你我翁婿一场,闹到如此地步,撕破脸皮,让天下人看尽笑话,你觉得……这真的好吗?”
最后一句,威胁之意,溢于言表。
裴昀面色不变,迎上沈墨康怒急的目光,坦然道:“侯爷言重了。卑职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只想替枉死的长公主殿下讨一个明明白白的真相。也为陛下解惑,查明真凶,以安社稷。职责所在,臣不敢因私废公。”
他微微一顿,语气骤然变得锐利:“至于匕首……侯爷府上失窃,自是侯爷家事。然凶器出现在命案现场,又牵涉长公主案关键人证,微臣循迹查问,乃本分职责。若侯爷心中坦荡,又有何惧?”
沈墨康被这软中带硬、滴水不漏的话噎得一滞,脸上红白交错,怒极反笑:“好!好一个职责所在!好一个因私废公!”他猛地一甩袖袍,“照裴大人方才所言,是押解那丫鬟翠云途中,在茶摊出的命案,对吧?”
他踏前一步,几乎要逼到裴昀面前,手指着裴昀的鼻子,厉声质问:“那我倒要问问你!你怎么不说是你们大理寺的人自己监守自盗,杀了那茶摊妇人,放跑凶手?再故意留下我府上失窃的匕首,来构陷于我?!”
他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被诬陷的悲愤和狂怒,响彻整个大殿:“茶摊发生命案,现场有我永安侯府的匕首,这命案就必然是我做的吗?荒谬!荒谬至极!裴昀,你办案无能,便行此栽赃嫁祸的下作勾当,其心可诛!”
面对这狂风暴雨般的指责和人身攻击,裴昀的神情依旧平静无波,如同深潭古井。
他甚至没有去看暴怒的沈墨康,只是对着御座的方向,声音清晰地回答了沈墨康前半句的咆哮:“自然不是必然。侯爷所言甚是,现场有侯府之物,未必就是侯爷所为。同理……”他顿了顿,继续道,“那指认驸马的丫鬟翠云,是否真是侯爷的人,也并非必然。”
沈墨康闻言,鼻腔发出一声极重的冷哼,充满了不屑于轻蔑,嘲笑着裴昀的妄断和证据不足。
“只是……”裴昀的声音突然放轻了些许,带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悸的意味,目光深深看进沈墨康的瞳孔里,“昨日,恰逢微臣带着拙荆回门,去了趟侯府。”
他刻意停顿了下,嘴角勾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侯爷府上那位养马的小厮,是个实诚人。侯爷,你猜,他跟我,说了些什么很有意思的话……”
沈墨康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取代怒意的是一种猝不及防、几乎无法掩饰的惊骇和慌乱。
“说……说了什么?!”沈墨康的声音猛地拔高,身体甚至不受控制微微前倾。他死死盯着裴昀,眼神里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惧和一丝狠毒。
裴昀却并未立刻回答沈墨康那近乎失控的追问。
他微微侧身,面向御座,朗声道:“陛下,微臣方才所言,那丫鬟翠云在押解途中遭逢命案,这命案却不止茶摊妇人一宗。臣下在城西乱葬岗处搜索到翠云的尸身。”
他停顿片刻,声音沉稳,将众人的注意力重新拉回案件本身:“然,怪诞之处,恰恰在于此。经仵作反复验看,两具尸身,死亡时间统统与实际对不上!”
他竖起一根手指:“其一,丫鬟翠云。”他目光扫过同样震惊的沈墨康,“仵作依据尸僵程度、尸斑分布推断,其死亡时间,至少在五日之前!远早于长公主薨逝之日!”
殿内响起一片压抑的惊呼。
五日之前?那押解途中出现的“翠云”又是谁?
裴昀竖起第二根手指,声音愈发冷冽:“其二,茶摊老板娘。其致命伤为匕首刺穿心脉。仵作验尸,亦断定其死亡时间,在事发当日酉时初刻左右。怪就怪在这里!死亡时间,铁证如山。然,据茶摊老板及数名当日歇脚的衙役供述,那老板娘,在酉时之后,分明还有人亲眼看见她活着!”
裴昀大义灭岳父[捂脸偷看]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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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殿上对峙(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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