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已然大亮。
朱红色的宫墙在天光中,透出一种沉重的暗红色。
裴昀独自走在漫长的宫道上,脚下平整的青石板上倒映着两侧高耸宫墙的暗影,正如他此刻沉重的心情。
想到方才朝堂上的事,一股难以言喻的失落与不甘,如同藤蔓般缠上心头。
永安侯分明无法洗脱自己的嫌疑,也无法自圆其说,他的匕首失窃论分明就是狡辩。皇帝却自始至终没有流露出半分对永安候的苛责。裴昀不明白,究竟是哪里出了问题。
就在他即将踏出最后一道内宫门禁时,一个身影却早已等候在宫门门洞前,无声息地截住了裴昀的去路。
“裴大人请留步。”
声音不高,带着宫中老人特有的沉稳和一丝难以捉摸的圆滑。
裴昀脚步一顿,抬眼看去。
大总管罗安缓缓从阴影中走出,将他那张不带胡须却皱纹深刻的脸清晰地暴露在阳光下。
就见他微微躬身,姿态恭敬,眼神却锐利如鹰隼。
“太后娘娘懿旨,召裴大人寿昌宫问话。”罗安的声音平缓无波,字字清晰,带着不容反驳的压力。
裴昀闻言,心头疑惑起来。
太后为什么会找他?
当朝太后乃是伏俟国的和亲公主,身份特殊,生下唯一皇嗣也就是当今皇上后,顺理成章母仪天下,如今更是贵为一国太后。
母亲裴康氏年轻时确与太后有几分情谊,但太后待他们这些小辈向来是不闻不问的,今日缘何指名道姓的召见?
“有劳公公带路。”裴昀虽心中不解,面上却维持着惯常的沉静,朝着总管罗安拱手。
罗安转身引着他向深宫处走,穿过重重宫苑,走过亭台楼阁,最终寿昌宫出现在视野尽头。
殿宇的轮廓在天光下显得分明,阳光透过雕花的窗棂照亮室内,影影绰绰间,似乎有人在其间身着锦袍缓步行走。
一股如有若无、混合着清苦草药且带着昂贵熏香的气息从室内飘出来。
裴昀皱了皱眉,总觉得这一幕似曾相识。
罗安见裴昀停下了步子,未曾踏上台阶,眼中划过一丝赞赏:“裴大人请在此稍候,容老奴进去通禀一声。”
裴昀微微颔首,干脆就这样肃立在门外。
心头满是疑窦。
片刻后吗,沉重的殿门无声滑开一道缝隙,罗安的身影重新出现,依旧是那副波澜不惊的淡漠神情:“裴大人,太后娘娘有请。”
裴昀踱步进入殿内。
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浓重的、经久不散的药味混合着香料的味道,这味道浓郁到几乎令人窒息。
裴昀环顾一圈,殿内的景象很是昏暗,帷幔遮住了里头一个影影绰绰的身影,光线也仿佛被这巨大的帷幔吸走了大半,帷幔前环佩叮当,挂着一大张珠帘,更是让氛围变得压抑。
从窗棂处射入的光线,最终也只照亮了一小部分裴昀站立的所在。
裴昀敛目垂首,依着规矩深深一揖:“微臣裴昀,见过太后娘娘,娘娘千岁金安。”
“免礼。”一个平和清冷的声音从帷幔处传来,声音渐近,来人挑开了帷幔,将珠帘拂到一旁。
裴昀这才看清楚太后。
她此刻只身着一身深青色的素缎常服,发髻简单挽起,簪着一支式样古朴的羊脂白玉簪。昏暗的室内,她的面容依然看得出年轻时的清丽轮廓,只眼角眉梢刻上的皱纹,带着岁月的痕迹。
她脸上不带丝毫情绪,有着股疏离感,那双古井无波的眸子,反射着窗外的天光,只听她道:“赐座!”
一名沉默的宫娥无声搬来一个四方椅,放在下首不远的位置。
裴昀谢恩落座,虽内心疑惑,却姿态恭谨。
太后缓缓坐上上座。她并未说话,只是伸出保养得宜的手,端起一旁几案上的青釉茶盏。她慢条斯理地用杯盖撇了撇浮沫,然后才缓慢地轻轻啜饮了一小口。
裴昀静静候着,等着太后发话。
“你母亲,荣国公夫人。”太后终于开口,声音打破了殿内的沉寂,“近来身子可还安好?”
她的目光落在裴昀脸上,语气像是闲话家常,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审视。
裴昀思索片刻,谨慎回答:“回太后娘娘,家母一切安好,劳烦娘娘挂念。”他道,“家母在家时也常念及娘娘昔日情谊,感怀于心。”
“嗯。”太后淡淡应了声,目光并未移开,指尖在那光滑细腻的青釉杯上缓缓摩挲着,“听闻裴大人新婚不久?”她话锋一转,语气依旧平淡,听不出喜怒,“你母亲盼你成家立业多年,如今心愿得偿,想必是极为欣慰的吧?”
裴昀心中疑惑更甚,只是按照寻常客套般顺着太后的话头道:“母亲确实高兴。为人子女,成家立业,方是根本。”
“成家立业,确是本分。”
太后微微颔首,似乎是极为赞同的,可那双古井般的眼眸深处,确倏地划过一丝几位锐利的光,快到让人抓之不住。
她再次端起茶盏,只是这次并未饮用,垂眸看着杯中澄澈微漾的茶汤,声音轻飘飘落下,却像一块一块巨石,砸在了裴昀心湖上:
“只是……娶了个冒名顶替的冒牌货,也着实委屈你了。”
轰——!
仿佛一道惊雷在裴昀的脑海深处炸响。
荣国公府与永安侯府为了应对皇帝突如其来的赐婚旨意,为了不公然忤逆圣意,一个李代桃僵,一个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此事两府上下三缄其口,连表小姐林婉儿都知晓不全,该绝不会外传才对,太后深居简出、不问世事,又是如何知道的?
太后这是要做什么?
几乎是出于本能,裴昀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惊悸:“太后娘娘,此话从何说起?不知是何人在娘娘面前妄嚼舌根,混淆视听?”他深吸一口气,开口道,“拙荆沈知意嫁入裴家,虽,虽有曲折,但她……温婉贤淑,持家有道,待微臣极好,微臣并不委屈之感。”
“哦?”
太后轻轻扬了扬眉梢,那点锐利的光芒更深了。
她终于放下了那只把玩了许久的青釉茶盏,杯底落在托盘上,发出一声清脆却冰冷的轻响,在空旷寂静的大殿里异常刺耳。
她抬起眼,目光不再有丝毫遮掩,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直直射向裴昀苍白的面孔。
“裴大人既然心知肚明,你们两家此乃合谋欺君,忤逆圣意……”她的声音陡然沉了下去,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力量,清晰地砸在裴昀的心上,“就该懂得收敛锋芒,谨言慎行,在朝堂上夹着尾巴做人!”
裴昀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冲上来。
母亲与父亲千谋万算,却还是着了道,没能破了这局。不接受沈知意是抗旨不遵,违逆圣意,接受沈知意却又成了蒙蔽圣听,合谋欺君。
母亲不是与太后交好吗?太后为何会突然撕破脸皮警告于他?
“看在你母亲当年与哀家那一点微末的情分面上。”太后的语气稍微和缓了一丝,但那一丝和缓更像是冰冷的施舍,“今日哀家知道了,也便知道了,暂时不会有什么动作。”
随后,那带着上位者威压的声音再次响起:“但若是有朝一日,此事被皇帝知晓……”
她刻意停顿了一下,对着裴昀那双因为震惊而微微放大的瞳孔,刻意放大后果:
“——怕是哀家也保不住你们荣国公府上下数百口的性命!”
每一个字都带着千钧的力道,狠狠压向裴昀。“欺君之罪”四个血淋淋的大字仿佛已经悬在了荣国府所有人头顶。森然的寒气冻住了裴昀的血液,让他僵在原地,只觉得太后此举必有深意。
想到她方才说的让他在朝堂上夹着尾巴做人,在联想今日弹劾永安候沈墨康的举动,裴昀突然悟了。
她竟然是在给沈墨康撑腰,一介侯爷何德何能,让太后和皇帝双双护着。太后甚至宁可威胁他这个公国府世子,也要保下沈墨康。
裴昀毫不怀疑,如果不是因为沈知意李代桃僵嫁入裴府这件事牵连到了永安侯府,若是要问罪,永安侯府首当其冲,太后必然会告知皇帝,判他荣国公府一个堂堂正正的“欺君大罪”!
殿内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殿外的天光照入殿中,此刻将裴昀僵硬的身影投射偏殿巨大的帷幔上,光影晃动,扭曲出鬼魅般的形状。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只是一瞬,又仿佛过了许久。
太后微微向后靠回椅背上,那股迫人的威压似乎也收敛了下来。
她不再看裴昀,转而拾起案几上一卷摊开的书册,指尖随意地拂过书页,书页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时辰不早了。”她淡淡开口,声音恢复了最初的平和,却无半分温度,“哀家也倦了。罗安——”
一直守在殿外的罗安闻声而动,趋步上前,躬身应道:“老奴在。”
“送裴大人出宫。”太后的目光依旧停留在书页上,仿佛方才义正言辞警告裴昀的人并不是她。
“遵旨。”
罗安恭谨应下,转向裴昀,依旧是那副万年不变的恭谨表情,微微躬身:“裴大人,请随老奴来。”
裴昀对着太后机械地行了一礼,动作僵硬而飞快,只想着快速离开这里,室内浓重的熏香熏得他头昏脑涨:“微臣告退。”
他转过身,沉重的殿门在身后无声合拢,也隔绝了太后锐利的打量。
寒风带着冬日的冷,吹在裴昀身上,激得他浑身一颤,方觉深思清明些许。
结合今日朝堂之事略加思索,这边刚弹劾完永安候,那边太后就召他觐见。太后必然与永安候关系密切,甚至可以说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这究竟是什么时候的事?
思绪纷乱,仍找不到一个清晰的头绪。
每一个细节都像一块块冰冷的拼图,无法看清全貌,总觉得缺少了最关键的一环。
裴昀被总管罗安领着,不知走了多久,又穿过了几重宫门。
在一处宫墙的拐角处,罗安终于停下了脚步,转过身,对着裴昀微微躬身:“裴大人,前面就是外廷了。过了这道墙,后面的路大人当是熟悉的,老奴就不远送了。”
他伸手指了指前方宫墙下那扇开启的偏门,门外隐约可见更开阔的宫道和远处宫阙的轮廓。
裴昀从纷乱的思绪中勉强抽离,定了定神,对着罗安郑重拱手还礼:“有劳罗总管一路相送。”
“裴大人客气了。”罗安也拱了拱手,脸上扯出一抹礼节性的笑容。随即,他如来时般,消无声息退后两步,隐到了宫墙阴影处,转身人已消失在转角的地方。
裴昀独自一人站在原地,望着罗安消失的地方,又抬头看了看眼前通往宫外的宫道。
寒冬的夜愈发凛冽,卷起地上零星的落叶,打折卷儿,发出簌簌的轻响。
裴昀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迈开步子,走向幽长同往宫外的宫道上。
这次,终于没有人再出现拦住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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