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知意并非娇生惯养、足不出户的管家小姐,从小长在的乡野的她,跟着母亲验尸断案,自然走过极远的地方。
有一次走山路,眼看着山雨欲来风满楼,但案发现场离此甚远,若是雨落下来冲了第一现场,没能及时赶到的后果就严重了。母亲也因此常常教导她,她不是娇滴滴的小姐,该撒野的地方就撒野。苏婉娘从不拘着她跑跳,她那一双脚,走过崎岖山路,走过乡野河畔。因此,她脚程也练得极快。
才不过半个时辰,虽拿着食盒,人已经赶到了大理寺门口。
她颠了颠手上沉甸甸的食盒,里面想必装了不少裴昀爱吃的菜式。婆婆虽然对他不满,对裴昀却很疼爱嘛,也难怪裴昀可以脸不红心不跳地撒谎说出“母亲最好相处”这样的话来。
但也正是对独子的这份疼爱,才会对占了独子身边最重要位置的女人看不惯吧。
沈知意对此不做评价,她反正是迟早要走的,对儿媳妇苛刻就让她苛刻去吧。
她可看得开了。
这不,就得忤逆婆婆咯。
大理寺门前站着两名衙役,见沈知意走近,其中一人上前拦住了她。
左边那位年长些的衙役冷眼瞅着沈知意一身朴素的装扮,看了她发间唯一的玉兰簪子,一步上前,臂膀横生,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站住!大理寺重地,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沈知意脚步顿住,抬起头,她并未被这声喝声惊乱,轻轻扬了扬手中的食盒,竹篾编织的纹路在正午的光里泛着柔和的光泽,声音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微凉的空气:“差爷,我是来给裴昀裴大人送午膳的。”她顿了顿,怕不够清楚,旋即补充道,“我是他昨日刚过门的妻子,沈氏。”
“裴夫人?”年长衙役脸上的戒备瞬间冰消瓦解,换上了显而易见的错愕与恍然,他猛地一拍额头,声音里带着懊恼和几分告饶的意味,“诶呦!瞧我这记性!昨日大人告假,小的们还叨扰了一杯喜酒,竟没认出夫人来!真是该打!”
他连忙侧身让开,脸上堆起歉意的笑容,有压低声音解释,“夫人莫怪,实在是近日长公主的案子闹得沸沸扬扬,上头严令,非公务一律不得进出,搅得大伙儿都绷着根弦。既是夫人您来了,自然无妨,自然无妨!您快请进!”
沈知意微微颔首,算是回应了这份歉意。
她提步迈过那高高的、象征着法度森严的门槛,脚步还未在院内冰冷的青石板上落稳,前方回廊的阴影里,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便疾步转了出来,几乎与她迎面撞上。
是裴昀。
他身上仍是那身熟悉的朱红色官服,腰束革带,衬得身形利落。只是惯常沉静如深潭的脸上,此刻却笼罩着一层显而易见的焦躁,眉头形成了一个“川”字。
他薄唇紧抿,眼神锐利而飘忽,整个人像一根绷得过紧的弓弦,浑身散发着坐立难安的气息。
他步履匆匆,方向分明是朝着大门外,却在抬眼看到沈知意的瞬间,整个人定在了原地,如同被无形的钉子钉住。
那份焦躁仿佛骤然被按下了暂停键,随即被一丝意外和更深、更复杂的窘迫所覆盖,那双深邃的眼眸里飞快掠过一丝难以解读的情绪,快的几乎抓不住。
“你……”裴昀的声音有些干涩,他清了清嗓子,目光扫过她手中的食盒,又落回她脸上,眉头依旧未曾舒展,语气带着下意识的担忧,“衙役可有为难你?”
他也是糊涂了,忘记因为长公主的事,大理寺早已戒严,怕她来,又怕她不来。
沈知意闻言摇摇头,鬓边的玉兰簪流苏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晃动,画出一道柔和、俏皮的弧光:“不曾。说了是给大人送午膳,便放进来了。”
她看着裴昀那副明显心神不属、欲行又止的模样,心下以为他此刻的焦灼必定与长公主的案子脱不开干系,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关切,语调温软:“大人,好巧啊,你是要出去办案吗?”她稍稍侧身,为他让出路来。
“办案……”裴昀低声重复了一遍,像是被这个词懵了一下,旋即眼神飞快错开,略过大理寺庭院角落一株光秃秃的石榴树,又迅速收回,落在沈知意身上,眼神对视的瞬间,那份难以言喻的尴尬感似乎更重了。
他方才在堂内踱步,只觉得胸腔里堵着一团乱麻,冲动驱使他数次走到门口,却又数次折返。此刻被她撞见,这无厘头如苍蝇般的行径显得更为荒谬。想他堂堂荣国公世子,大理寺卿……
他定了定神,将这些翻腾的杂念强压下去,再这样下去,就连木头人都得知道他的尴尬了。他轻咳一声,目光重新聚焦,落在她手中那个方方正正的竹篾食盒上。
“不是。”他听见自己低沉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刻意的平缓,“吃了午膳再去也不迟。”
说完,人已经走远,旋即又转身,示意沈知意跟上。
沈知意没有多问,只温顺应了声“好”。
两人一前一后,穿过大理寺前庭空旷的院落。
青石铺就的地面光洁冷硬,两人的脚步清晰回荡着。回廊曲折,偶有低阶的官吏捧着卷宗匆匆走过,见到裴昀,无不立刻垂手躬身避让,目光却难掩好奇地偷偷瞥向紧随其后的沈知意。
那些目光,有惊讶,有审视,也有几分了然。他们大理寺卿的夫人首次亮相,竟是在这肃杀之地。
沈知意目不斜视,只乖觉地微微垂着眼睫,刻意做出柔弱的姿态,步履却很从容。这股肃杀和与死亡临近的味道,她可太熟悉了,这氛围,就像如鱼得水。
裴昀的值房在后衙东侧,推开厚重的木门,一股墨香、纸香和淡淡灰尘混合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间不大,陈设也极为简单:一张宽大的紫檀木书案几乎占据了小半空间,上面堆满了摊开的卷宗,一旁塞满了厚重的律法典籍;角落里一张窄小的紫檀木榻,上面铺就一床锦被,锦被已然半旧,看得出来主人经常在此休憩。这风格,富贵中透着难得的质朴,氛围清冷,唯一显出点活气的,是窗边小几上隔着的一盆叶色青翠的兰草。
裴昀反手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那些若有若无的窥探。
室内光线略显昏暗,他走到窗边,“吱呀”一声推开半扇木窗,清冷的空气涌了进来,稍稍驱散了室内的沉闷。
他回身,示意沈知意将食盒放到书案上,自己则有些疲惫地按了按眉心,才在书案前落座。
沈知意将食盒搁置好,顺道掀开食盒盖子。
只是……
盖子掀开的瞬间,沈知意只觉得一股热意直冲脑门。
她走得太急了,按照从前翻山越岭的走法,全然忘了手中的普通食盒不是她严丝合缝的仵作刀匣。
此刻,颠簸的结果**裸的摊在案桌上:几样精致的菜式彻底乱了套,汤汁从碟子边缘满溢出来,在竹篾盒底蜿蜒流淌,形成一小片狼藉的油光。
最上面的炸丸子,原本金灿灿、圆滚滚的可爱模样,此刻也滚得七零八落,两个还粘在了一起,显得格外笨拙。
她硬着头皮,将一个个碟子往外端。每端出一盘,那凌乱的景象就刺眼一分。
最后,沈知意几乎是破罐子破摔地指着那盘不成形的炸丸子,对着书案后已然目瞪口呆的裴昀,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大人,要不……您试试这丸子?”话一出口,她自己都觉得尴尬。这叫什么话!
裴昀显然没料到会是这么个结果。目光从沈知意窘迫得泛红的脸颊,移到那盘惨不忍睹的丸子上,再扫过食盒里的一片混乱,那双素来沉静的眸子毫不掩饰的愕然。
他也没想到,他这夫人验起尸来冷静地近乎冷酷,结果不光是个木头,在这种寻常小事上,竟也会如此……手忙脚乱。他下意识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掩饰掉自己一瞬的惊愕。
裴昀没再看那食盒,目光重新沉静下来,仿佛方才的一幕混乱从未发生。
“罢了。”他声音低沉,带着转化话题的刻意,“方才入宫,长公主的案子,陛下震怒。”
沈知意收拾碗碟的手猛地一顿,指尖是粘上碗碟的油光,抬起头,正对上裴昀凝重的视线。
“陛下已知晓驸马对长公主下毒一事。”裴昀的声音里透着一股被千斤重担压着的疲惫和紧绷,“龙颜大怒,当即下旨,要将驸马立时问罪。”
“立时问罪?”想到案件疑云密布,沈知意的心倏地一沉。
裴昀缓缓点头,下颌线甭得死紧:“是。圣意坚决,要本官即刻结案,干脆省去了三司会审的流程。”他闭了闭眼,有种深深的无奈,“这案件扑朔迷离,驸马虽然被囚,却疑点重重,怎能如此草率。我……只勉强勉强争得三日之期。”
“三日?!”沈知意失声惊呼,那声音在安静的值房里显得格外尖锐,她带着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担忧,“这期限……这期限之短,几乎等同你的催命符!哪里够查明真相?”
“是,只有三日。”裴昀的语气沉沉,“虽说目前人证物证俱在,桩桩件件都指向驸马,驸马也确实其罪难咎。但……”他眉头紧锁,像是想不通一般,“本官总觉得此案仍有疑点,盘桓于心。可偏偏,偏偏又说不上来疑点究竟在哪里。”
沈知意也觉得陛下太过草率,她回忆着昨晚验尸长公主的场景,斟酌片刻,道:“当日我所验的长乐长公主所中之毒是慢性毒药,从公主寝殿搜出的毒,也是慢性的。长公主不可能毫无征兆立时毙命,这其中恐怕有猫腻。”
沈知意的话外音便是凶手可能不止一个,驸马只是明面上的替死鬼。
裴昀听出了她话里的意思,沉了沉声,告诉她一个更为紧迫的事实,“按旨意,今日傍晚,驸马就会从大理寺提走,移交刑部大牢,按律,只待三日后午时行刑。”
“移交刑部”便意味着裴昀查案最后一丝机会也即将失去。
沈知意将刚拿在手上的食盒重新放回桌案上,眼看着桌案上又是一片油渍。她又将手上沾染的油渍拍了拍。
裴昀不忍直视的同时,听到沈知意说:“走啊!不是要移交刑部了吗?”
裴昀按下心头那一点点的无法忍受,看她灼灼的眼和浑身的干劲,点头:“好,无论如何,都得再去会会薛文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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