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晨起的天色不如往常,日光微弱,沉闷而阴郁,袅袅秋风过,凉意直往人身上钻。
柳絮一踏出昭衙大门就柔声劝她回府,然而永龄不但坚持己见,更是决意不以车马出行。
永龄有时候甚至并不能理解柳絮对自己的过分保护。
虽说二人相伴八年,但永龄以为她们和宫中其他主仆的关系并无二致。但柳絮似乎并不这样想。
柳絮理解玉刚卯对永龄的重要性,也就顺着她的意思跟去了。
虽是第一次走在上京街头,但长街上下琳琅商货、奇技百巧在此时此刻吸引不了她的兴致,永龄的目光随着步伐扫过去,不知是在找物还是在寻人。
两人一路行至宣晟街,柳絮见永龄突然在一个药铺门口停下,循着她的目光看去,见门上匾额书着“百草堂”三字,孙妙风的身影立在柜台前,听她话里话外,是苦苦央求着伙计赊账施药。
小伙计也为难:“咱也不是当家做主的,实在是不敢呐,我们掌柜的明日才回来,您就等着吧,帮不了帮不了。”他摆摆手转过身去柜上抓药。
孙妙风急得快哭了。
她等得,可病人病情怎么等得?
正不知如何是好时,一只手骤然从背后搭住少女的肩,还未待她回首,后背一道黑压压的阴影向她覆下来,一个浑厚而轻佻的声音贴近她:“这不是孙家姑娘嘛。”
孙妙风下意识身躯一震,无措地向旁边拉开几步。
柜台伙计一下变了脸色:“哟!三爷来啦!”
虽说来人用折扇挡脸,但伙计仍靠着对方右手拇指上那硕大的金玉扳指认出来者正是聚本行的老板吴三秦。
伙计眼明手快掏出柜中的一捆药包递了上去,谄媚道:“三爷,这是您的药,早早地给准备了,就惦记着您来呢。”
吴三秦以扇掩鼻,打量了对方两眼,伙计一下子会过意:“三爷放心,掌柜吩咐过的,干干净净,一尘不染。”
听了此话,吴三秦才勉强伸出二指勾过药包,转头又对孙妙风说话:“没钱买药吧?也是,孙秀才出了这档子事儿,留下你们孤儿寡母的,着实可怜。要不我……”
他试探性地看着小姑娘的反应。
孙妙风低下头,眼睛望向他手上的药包,淡淡地回了一句:“不用。”
“你真的……”
“不用。”孙妙风毫不犹疑地打断他的话。
吴三秦冷笑一声,默然转身走出药铺,与迎面进来的二人擦肩而过。
柳絮用余光扫了他一眼,只觉得这是个过分讲究的豪绅,遍身罗绮都掩不住他的傲慢。她在柜台前放下几颗碎银,吩咐道:“给这位姑娘抓药。”
孙妙风惊讶地看着她二人,拒绝的话一时说不出口,等接过药才低头说道:“等日后有钱,一定还你。”
永龄见她紧紧捏着药包,明白了少女的倔强,淡然一笑,顺着她的心意应了声“好”。
三人走出药馆,同行几步,永龄不免关切几句:“如今孙姑娘和你娘相依为命,度日艰难,家族中可有其他人相助?”
孙妙风却摇摇头,叹道:“人世多艰,帮得了一时,帮不了一世,凡事靠自己才是最要紧的。”
这样一个身量纤纤的少女说出这一番话,当真让人刮目相看。
“孙姑娘往后作何打算呢?”
“我娘身体不好,我这辈子只想守着她,我会努力赚钱,让她安心养病。”
“事在人为,孙姑娘有这份心就够了。”
永龄承认她说的对,人只能靠自己活着。
二人一路随同孙妙风回到孙宅。
依旧门庭冷落,走入院中,看到厅上摆着牌位和香炉,更觉阴冷。刘氏立在厅中掩面抽泣,几丈外就听见她的咳声。
孙妙风着急上前扶着,刘氏招呼永龄二人入座,一时忘记客座上还搁着一只打碎的碗。
刘氏仓促地将碎片收起,解释道:“喝药的时候没注意烫,给打碎了。”
永龄瞧出她的窘迫,见刘氏正要添茶,连忙说道:“夫人不必麻烦,我们还有要事,这就走了。”
孙妙风无意挽留,沉默着将两人送到门口。
这一来一回倒花费了半个时辰,柳絮跟着永龄又走回宣晟街,终于忍不住要问:“殿下今日出来,不是在找玉刚卯吧?”
“你看这长街熙熙攘攘,要我一个人找,自然是不行的。”
“那殿下是在找什么人?”
“你还记得昨日那个冲撞了我们马车的小乞丐吗?”
柳絮一思索,豁然一笑:“殿下的心思可真巧。”
“知屋漏者在宇下,”永龄淡然道:“他们才是最熟悉这里的人。”
二人正说着,迎面便撞见钟素然和陆衡。
双方一碰面,互相道明来意,真是无巧不成书,钟素然二人打算前往酒市调查孙秀林的隐情,而永龄要找的小乞丐虎子也在酒市藏身。
虽说酒市是三教九流之处,但有陆衡随行,柳絮便没什么放心不下的了,四人一拍即合,当即前往酒市。
再次路过温香暖玉楼,永龄见钟素然突然笑起,不解地问:“钟医师可是想起了什么?”
陆衡知道她的心思,“她呀,八成是又想起昨日顾仪在这楼里被那些歌舞伎追着跑的事了。”
永龄笑道:“难怪今日不见顾少使。”
钟素然调侃:“他现在宁愿拉着寻之去盯梢,打死也不再来这儿了。”
“盯梢?是指赵师贤?”
“公……”钟素然自觉失言,立马改口道:“小姐是怎么知道?”
“听林少使说过,孙秀林的死颇有蹊跷,赵师贤可能是个线索。”
“这孙秀林真不简单。”陆衡抬手往前一指,道:“看!”
众人的目光跟着看过去,尽头是一排赌坊。
“看见那檐下挂着的香包了吗?现在半个京城都在议论孙秀林之死与鬼差迎亲有关,三人成虎,假的也就成真了,不论家里有没有闺女的都在门前挂上香包辟邪,可见人心动荡。”
这边话音刚落,却见从赌坊门内摔出一个身影来,那男子像一滩烂泥贴在地上,台阶上两个打手朝他啐了一口后转身又进了赌坊内。
整个过程行云流水,赌坊前的行人视若无睹,唯有钟素然四人还带着点诧异。
那男子在地上挣扎了一会儿艰难起身,陆衡一下子闻到了空气里漂浮来的血腥味,众人瞧见他脚下的点点血迹,鲜血是随着他趔趄的脚步从手上滴下的。
出于医者本心,钟素然率先冲上前去查看他的伤势。
这男子却百般推脱,神色躲闪,顾不上血淋淋的断指,慌慌张张地跑开了,四人面面相觑,皆是一脸茫然。
“姑娘别费心了。”
说话的是树下支棚卖茶水的老伯,“这些被扔出来的,无一不是滥赌贪财的败家子,救了也无益。”
陆衡道:“听老伯的语气,倒是司空见惯了?”
这位衣衫褴褛的老者打量了他一眼,缓缓举起自己那只只有三指的右手,淡然道:“这是酒市赌坊的规矩,没钱,拿这个抵债。”
钟素然一时愕然,“老伯你……”
老者低头在桌上摆开四只碗,说道:“我是替我那不争气的儿子受的罪。他还年轻,还得靠一双手吃饭,老头子我半只脚跨进棺材里,这双手都没劲了。”
陆衡看着老人端起烧开的茶壶一一将茶碗斟满,问道:“那怎么不见你儿子呢?”
“跑了。”老人冷哼一声说道:“气死了他老娘,哪还有脸面回来!”
众人一时默然。
老者感叹道:“我这些年在这里见到的也不少了,初时锦衣玉带趾高气扬,后来千金散尽身心惶惶,为来为去,还不是一个‘贪’字作祟,任他是不学无术还是饱读诗书,都一个样儿。”
永龄问道:“读书人也来这赌坊?”
“那可多了去了。开蒙书院的钱先生,文德学馆的赵先生,思贤院的学生,都是这儿的常客了。还有前几天死的孙秀才,人人都说是鬼差索命,我看啊,是自己撞死的。”
这个被突然提及的人如一颗石子投入四人的心湖。
陆衡追问道:“孙秀林也来赌坊?”
钟素然附声:“不能吧,孙秀才的为人可是有目共睹的。”
老者再次打量了四人,笑道:“你们是官家人吧?”
这句话把他们一下子噎住了。
钟素然索性打开天窗说亮话:“还望老伯帮个忙。”
陆衡随即在桌上放下几两碎银:“这是茶钱。”
老人将银子抓在手里,说话带着点讽刺意味:“这赌徒里面,就数读书人最贪,爱财畏死,还要名声。”
陆衡问:“孙秀林常来这里吗?”
“常来,最后一次见他是两天前。”
他伸手指向前面的八方馆,正是适才那个男子被扔出来的赌坊门口,“那天他就跪在那儿,哭着求贾老大留下他的手,哪还有什么读书人的样子。”他摇摇头,脸上的讽刺变成了惋惜。
四人当下会意,孙秀林正是死于两天前的夜里。看来这孙秀才之死果然另有隐情。
了解至此,永龄才明白为什么孙妙风的悲痛会如此沉默。
“后来呢?”
顾仪的声音自后面传来,四人回首一看,他和林绝蹊正走来。
钟素然嘲讽道:“我记得某人可是说过打死不来这儿的?”
没想到顾仪就坡下驴,“说得对啊!这就告辞了各位!”
他转身就想溜,被陆衡一把拽回来。
无奈,收起吊儿郎当的做派,反问:“你们四人怎么在一块了?”
永龄将此行的想法一说,顾仪听完便拍手叫道:“还真是巧了,寻之也是这样想的!你们俩还真是心有灵……”
未待他说完,林绝蹊上前一把揽住他的肩顺势捂住他的嘴,问道:“那个贾老大就这样放过孙秀林了?”
老人摆摆手道:“这我可就不晓得了,我记得当时是赵先生出面求的情。”
顾仪扒开林绝蹊的手,“是文德学馆的赵师贤?”
“是他了。”
陆衡转而问顾仪:“你们不是跟着他嘛,怎么到这儿来了?”
“跟着来的呗。”顾仪将目光投向前面的八方馆。
众人了然,那些有关孙秀林的真相就在眼前这座赌坊里。
陆衡抱起长剑问道:“走一趟?”
钟素然道:“寻之和陆衡去吧,顾仪就不必了。”她捏住顾仪的脸,话里带着点不服气:“他这张脸容易引人注意。”
顾仪甩开钟素然的手,揉着脸颊嗔怪道:“长得好看也能怪我嘛?”
林绝蹊和陆衡无言以对,转头就进了八方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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