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薄西山,残阳如血,正是倦鸟归林的时刻。
林逾静听着枝头的低语,鼻尖萦绕的药汤味愈渐浓重,她笑着问:“师姐这回是想找谁试药呢?”
钟素然在草药房中煎着药,目光跳出窗子看向院中,林逾静正在树下打秋千,顾仪在她身后扶着。
“诶!你别看着我!”顾仪一对上她的目光便发怵。
钟素然生怕他跑了,端着药汤走出来,哄骗道:“你怕什么这又没毒!大补的!”
“少来!你给寻之吧,他想那么多事,可费脑子了。”
“寻之那心眼子多到快成蜂窝煤了,哪里需要补!”钟素然端着碗追到他面前,“再说他这会儿在衙令那呢,我可不敢去打扰,你闲着也是闲着,放心,师姐有分寸的,死不了人!”
“你怎么不找陆衡!”顾仪闻言拔腿就跑,“上次给你试药,舌头麻了几天,说话都不利索,比死还难受!”
钟素然穷追不舍,两个人直闹到前庭去。
而此时的陆衡早早识趣地躲在屋顶上看热闹。
正在书房内作画的顾谦听到院中的动静,直起身往窗外一看,见几个小辈又在嬉闹,一下子停了手上的笔,面露欣慰。
林绝蹊跟着往窗外瞧,暗自一笑,这一看就知道又是师姐在抓人试药。
顾谦不禁感慨:“这些年多亏有你们。”
他知道顾谦的话意所指,顾仪的母亲去得早,家中独子,顾谦对儿子又是放任的态度,若是没有昭衙这群人,顾仪怕是要孤独不少。
但对比顾谦对他兄妹二人的收养恩情,这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和小逾才是有幸遇见了衙令。”
“我与你父亲同窗三载,同僚十余年,二十年的情谊,我自然不能坐视不管。”
他低下头又专注起案上那副尚未完成的丹青,一边描山画水,一边说道:“当年这起案件由刑部负责,但六年前刑部将案卷移交给了御察司,如今都保存在御察司的芸台内。”
“旧案卷宗,无故不能翻阅。这一任的芸台吏,是宰相杨牧的侄孙杨愈青,虽说年少,却刚正不阿,”他笑了笑,无奈道:“连方守正都得给他几分薄面。”
“我想……”林绝蹊犹疑不决地说出心中的想法:“夜探御察司。”
这个决定颇为大胆,顾谦停手看他,眼神也显得举棋不定,劝或不劝都让人为难。
“夜探……”他索性将朱笔搁下,严肃地叮嘱他:“御察司也不是想进就进的,自方守正接任御察司以来,大刀阔斧,纳了不少能人,”他拍了拍林绝蹊的肩,语重心长:“跟你当年看到的御察司不一样了。”
林绝蹊一时怅然,他九岁那年随父亲林甫进入御察司时,所有人念他是林主司之子,莫不尊一声“小公子”,如今时移势易,御察司“改朝换代”,他连踏进一步的资格都没有。
他看着顾谦,目光坚定,“我只想早日查清真相,为我父亲正名,为我林家昭雪。”
十年过去了,他的父亲写在卷宗上的罪名是贪赃枉法,林氏的灭门被伪装成畏罪自杀,而他只能负着罪臣之子的身份苟且偷安,十年惶惶终日,他的母亲死不瞑目,他的妹妹不见天光,他怎能再等下去!
顾谦看了他良久,眼睛里有怜惜,也有犹豫,他转过身说道:“我听说这几日御察司忙着找公主,应该顾不上其他了。”
“找公主?”
顾谦又拿起笔,压低声线调侃道:“圣上那位成安公主啊,跟烈马似的,拴不住啊。”
他的话倒提醒了林绝蹊,找玉刚卯一事还未向永龄公主复命。
此刻已进戌时,天色已黑,林绝蹊出了顾谦书房直往小院。刚拐过月洞门便偶遇永龄身边负责煎药的侍女朝露,看她端着药汤就知是往永龄处去。
林绝蹊遂跟着她一同来到书房外。两扇门虚掩着,朝露轻叩两下没有听到应答。
林绝蹊正犹豫,朝露却已推开房门。
房中没有烛火,只有几点细碎的月光自窗外洒进,落到窗边那个半趴着的身影上。
永龄慢慢回过神来,见朝露已将房间点亮,灯火处还立着一个人影。
朝露接过林绝蹊手上的药汤,领着他上前。
林绝蹊俛首行礼间瞥见书案上除一封半掩的书信外还搁着一只白瓷碗。
朝露见碗中药汤一口未喝,只是面不改色将手上的新药放下,又将白瓷碗收走。
林绝蹊见她询问都不需,看来是一向如此了。
永龄待朝露退出房间才开口:“林少使可是有玉刚卯的下落了?”
他默了一会儿,回道:“卑职……尚未找到。”
永龄的脸色惆怅了不少:“也是,人来人往的闹市,谈何容易。”
她展开案上那封书信,目光失落:“那个玉刚卯,是哥哥留给我的……”
她重重叹息:“有关他的东西,我已经所剩无几了……”
这信也是自狱中送出,玉刚卯和信封连同兄长的死讯一齐被呈到她跟前。
三皇子李常祺于狱中自裁,以“结党营私,巫蛊祸国”留罪史书工笔,那样一个光风霁月的贵胄公子,结局竟如此不堪,她好恨。
那时她才十一岁,却已经明白人生就是一个不断重复着失去的梦,世界虚无缥缈的,父皇、母妃、皇兄……没有一样抓得住。
“公主……”
永龄见他欲言又止,想必是面对她的惆怅有些不知所措。
沉重的往事犹如永不愈合的伤口,在时间的冲刷下反复生痛,任再多安慰的言语也不过是隔靴搔痒。
她一边将信收进信封中,一边无奈道:“丢了就是丢了,无法强求,我知道林少使眼下还有要紧事,怎能因私废公。”
“公主言重了。”
“林少使今日可有什么收获?听说……”永龄敛起她的怅然,语气又是素日的平和:“林少使刚从城中温香暖玉楼回来?”
林绝蹊一时语塞,永龄勉强一笑,解释道:“小院离草药房不远,前面的动静偶尔还是可以听见的,小逾的鼻子可真厉害,什么味道都逃不过她。”
他恭敬回道:“只是两个时辰前途径温香暖玉楼时,发现一个叫赵师贤的私塾先生有些可疑,便追进去看看。”
“哦,发现了什么?”
“这赵师贤与孙秀林是旧日同窗,素日多有往来,孙秀林有几次跟着赵师贤出入过温香暖玉楼。”
永龄不解:“依我白天在孙宅所见,孙秀林家徒四壁,居然还有钱逛青楼?”
“按楼中的姑娘所说,孙秀林手上拮据,到那里也只是喝几杯花酒,不曾眠花宿柳。”
“这些事情,刘氏大概还不知道吧,白日见她哭得实在伤痛。”
林绝蹊双眉一蹙,“这孙秀林的为人和他人口中所传大相径庭,不禁让人怀疑他的死另有蹊跷。”
“林少使打算怎么做呢?”永龄看着他,月色融进眸光里带着点温情。
林绝蹊转移目光,看到案上那碗渐渐失温的药汤,提醒道:“公主,这药……”
永龄扫过去一眼,没有要喝的意思。
“我夜间常发梦魇,御医开了许多安神助眠的药,但这么多年了还是如此,只是柳絮一定要我按时服用罢了。”
永龄将目光投向窗外,已是月上梢头,无端勾起她的愁绪。
柳絮在这时走了进来,见林绝蹊在此,只是平淡地俯首行了个礼,而后叮嘱道:“殿下,夜已深,喝了药,早些休息吧。”
林绝蹊告退,走到院中看见月亮高悬,感叹天公不作美,这样明亮的月色,做什么都不方便。
他直等到三更一过,夜色最浓,乔装摸黑潜入御察司,虽多年不曾踏足,但这里的一砖一瓦仍如往昔不曾变过,他轻车熟路地找到那座黑色琉璃瓦顶的楼阁。
芸台内部共三层,历年卷宗按年月存放,林绝蹊靠着火折子的微弱光亮在顶楼近百排的书格中摸索着寻找。
良久,才在明成十八年的封条前停住。
他掌心围着火折将明火凑近,在一堆卷宗中抽出那卷写着“明成十八年癸卯季冬”的轴子。他小心翼翼地展开,身体从未像现在这样翻腾着汹涌的血液,卷轴上的寥寥数笔又将他带回那个白雪飘飞的夜晚。
飞奔的马车发狂般在雪地里疾驰,母亲死死抱着他和妹妹,十一岁的少年什么也不知道,心里只有怕,却一路闭紧着嘴巴未敢说话,直到马车倾覆摔下山谷的那一刻他才失声惊叫出来。
这样一场九死一生的杀戮与逃亡,却不知被何人改写为:甫畏罪,是夜纵火府中,家奴仆婢未及散者三十有一,后引颈自刎,其妻周氏、子林隐、女林宓无所踪。
看到此处,林绝蹊只觉得五指在止不住地颤抖,他的双眸在跳跃的火光里快速转动,终于找到其后的验尸记录。
当年林甫身为御察司主司,此案只能交由刑部负责。可是当他翻看仵作的笔录,却发现案卷所记死因与事实完全不符。
他一瞬间感到后脊发凉,心中同时却有一股拨云见日的豁然感,迷途漫漫,如今终于有了方向。
更深露重,愈感凄寒,月亮渐向西行。
林绝蹊刚翻出芸台,一抹寒光骤然自眼前掠过,剑锋随后杀来,他侧身一闪险些避之不及,脚尖还未站稳,剑气再次落下,他一连数个翻身跳上檐顶,低眉看去。
一个身着雷纹飞獬服的青年持剑立在芸台前注视着他,儒雅矜贵又兼着一股不怒自威的孤傲,林绝蹊的脑海里立即浮现起“杨愈青”这个名字。
未及细想,只见夜色中一条银丝从旁飞驰而来缠上林绝蹊的腰间,他顺着银丝看去,发现来者竟是罗红素!
清冷月华衬得她发间银簪烁烁,林绝蹊对她印象深刻,因为罗红素是当年整个御察司里唯一对林主司之子毫无恭维之意的人,如今十年过去,她依旧风姿不减。
林绝蹊暗念不妙,罗红素虽与他只有数面之缘,但此女子精明得很,又掌管着庞大的消息处神机楼,要查清他的身份不是难事。
林绝蹊无论如何都不能被抓住,他挣脱未果,被罗红素扯着银丝翻滚下屋顶,底下是杨愈青迎风而来的剑刃,正是腹背受敌之时,又一个身影飞速闪过,眨眼间挑开杨愈青的长剑,一把揽住林绝蹊下坠的身体。
来人速度极快,杨愈青眼见他足尖一点带着林绝蹊跳出御察司,两个人就这样遁入夜色逃了去。
这蒙面人带着林绝蹊逃到一处暗巷才停住,一把扯掉脸上的面具。
果然是陆衡。
林绝蹊亦卸了面具,松了口气无奈笑道:“你跟踪我?”
“先前你让我探查京畿卫的夜巡路线,我就知道你肯定另有打算,没想到你胆子这么大,竟敢夜探御察司。”
林绝蹊感激道:“多亏有你。”
“寻之,我相信你所做的不会是坏事,但是,千万不要冒险,不只是你,还有昭衙。”
林绝蹊感激他的理解,也明白他的担忧,他向陆衡保证:“昭衙的一切对我来说同样重要,我不会将其置于险境。”
陆衡看见他眼底的坚定,便知道无须多言,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秘密,他不会去追问林绝蹊的难言之隐,当两个人彼此信任的时候,一个承诺就足够了。
陆衡拍了拍林绝蹊的肩膀嘱咐道:“天快亮了,回去吧。”
林绝蹊觉得整颗心都松懈下来,不得不承认,陆衡之于他,有时候真像个兄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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