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张骊感觉自己连呼吸都快要被恐惧冻住时,一个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仿佛一道惊雷,劈开了这片凝固的死寂。
“金公公,好大的官威啊,谁是阎王爷啊?”
那声音不响,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威严,让那个被称为“金公公”的大太监脸上的冷笑瞬间僵住。
他猛地回头,循声望去,脸上的倨傲飞快地转为一丝谦恭的、却又带着几分不甘的谄媚。
张骊也下意识地抬头望去。
只见不远处,一个身穿太医院官服、须发皆白的老者,正缓步走来。
这老者虽然年迈,但步履沉稳,腰背挺直,一双眼睛看似浑浊,深处却藏着一丝洞悉世事的精光。
金公公立刻换上了一副笑脸,迎了上去,微微躬身道:“原来是刘太医。您老人家怎么亲自过来了?这点小事,交给下面人办就是了。”
刘太医没有理会他的热络,只是淡淡地扫了一眼地上的狼藉,又看了一眼脸色惨白、手腕上还留着红印的张骊,才缓缓开口,声音里带着一丝医者特有的、悲天悯人的沉稳:“咱家不来,是想让你在这里草菅人命吗?陛下汤药的方子,太医院有备份,重配一副便是。倒是这个小姑娘,咱家看她面生得很,是哪家的孩子,值得你金公公动这么大的肝火?”
他的话语看似是在质问,却又像是在给金公公一个台阶下,话里话外,都将这件事定性为了一场“小事”。
金公公眼珠一转,立刻明白了刘太医的意思。
他知道这位刘太医是宫里的老人,医术高明,深得皇帝信赖,轻易得罪不得。
他今天可以弄死一个商贾之女,但没必要为了这点小事,和太医院的首席结下梁子。
“您老说的是,是杂家急火攻心了。”金公公立刻顺着台阶下来,脸上重新堆起笑容,“一场误会,误会而已。既然刘太医为这丫头求情,咱家就给您老这个面子。只是这打翻的汤药……”
“算在老夫头上。”刘太医一挥手,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老夫自会向陛下去请罪。”
一场足以让张骊家破人亡的滔天大祸,就在这位老太医的三言两语间,化解于无形。
金公公深深地看了刘太医一眼,又瞥了一眼躲在刘太医身后的张骊,眼神阴鸷,但终究没再说什么,只是对着刘太医拱了拱手,便带着他的人匆匆离去了。
直到那抹绛紫色彻底消失在营帐的拐角,张骊紧绷的神经才猛地一松,整个人像被抽走了骨头,几乎要瘫倒在地。
刘太医看着金公公离去的方向,发出一声若有若无的轻哼,转过头来时,脸上带着一丝余怒未消的愤慨。
他上前扶住张骊的胳膊,让她站稳,顺手为她掸去了袖口上沾染的尘土。
“阉人当道,嚣张至此!”他先是愤愤不平地低声说了一句。
听着这句充满正气的话,张骊仿佛在冰天雪地里抓住了一块烧红的炭,那股暖意让她瞬间就找到了主心骨。
刘太医见她神色稍缓,才用温和了许多的声音问道:“孩子,没事了,让你受惊了。此地不是久留之地,你怎么一个人在此?家人呢?”
张骊刚从鬼门关走了一遭,此刻又惊又怕,又满心感激,便带着哭腔,结结巴巴地把自己和哥哥失散的经过说了一遍。
“原来是张骁那小子的妹妹。”刘太医了然地点了点头,“那孩子,老夫有印象,是个好苗子。这样吧,围场大营,路线复杂,你一个女儿家乱走,只会更危险。老夫的御药帐恰好在羽林卫巡防的必经之路上,你先随我来,在那里等你哥哥,最为安全妥当。”
这个提议合情合理,充满了长辈的关怀。
张骊听着这番话,心中涌起一阵暖流。这位刘太医不仅救了她一命,还如此体贴周到地为她安排去处,实在是难得的好人。
刘太医领着她,七拐八绕,来到一处更为僻静的、由重兵把守的营帐群。
就在他们即将走到最大的一座营帐前时,帐帘一挑,一名身穿御医服饰的年轻吏目快步迎了出来。
年轻吏目向刘太医无声地行了一礼,张骊虽然站得不远,但那年轻吏目的声音压得极低,她只能隐约听到"孙嬷嬷来了"这几个字。
刘太医听完后,脸上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异色,但很快就恢复了那副慈祥的笑容。
他转向张骊,依然是那副温和的神情:"孩子,你就在此安心等候,老夫去去就回。"
可张骊敏锐地察觉到,刘太医的眼神在说这话时,有那么一瞬间的闪烁,仿佛在掩饰什么。
年轻吏目在刘太医进帐后,并没有像寻常的随从那样退到一旁,而是像一尊门神般,面无表情地守在帐外。
他既不看张骊,也不多说一句话,但他的站位却很有讲究——不仅挡住了张骊窥探帐内的视线,更像是在防备着什么。
那种防备的姿态,不像是在守护,更像是在监视。
她被晾在一边,四周静得可怕,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巡逻脚步声。
她心中那丝疑虑愈发扩大,下意识地打量着四周,目光落在了营帐的侧面。
出于织造世家对布料的敏感,她发现这帐篷的材质极为特殊,是一种用金线和某种兽筋混合织就的“云筋锦”,唯一的缺点,便是织造时若有不慎,收口处的针脚会格外稀疏。
一个念头鬼使神差地冒了出来。
她想知道,帐篷里,到底在说什么。
她不动声色地挪动脚步,绕到帐篷的侧面,果然在靠近地面的地方,找到了一处几乎难以察觉的、只有指甲盖大小的缝隙。
她悄悄凑了过去,帐内的对话,一字不漏地传了出来。
先是刘太医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怕惊动了谁:"东西,已经送过去了。"
那声音轻得如同秋风拂过枯叶,却带着一种让人不寒而栗的阴冷。
张骊紧贴着帐篷壁,连大气都不敢出,生怕错过任何一个字。
孙嬷嬷只是"嗯"了一声,平淡得像在说一件衣服:"那盆'秋露',没出岔子吧?"
她的声音听起来慈祥温和,就像张骊记忆中那些疼爱晚辈的老嬷嬷,但张骊总觉得哪里不对劲。
什么叫"没出岔子"?什么是"秋露"?这些词汇听起来平平常常,但在这样神秘的对话中,却让人摸不着头脑,隐隐透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诡异。
"您放心,"刘太医轻笑一声,语气里有藏不住的自得,那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就是您亲手送进去,也不会比老夫更稳妥。时辰一到,只会是'灯尽油枯'的结果。"
灯尽油枯……张骊的心脏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那四个字如同惊雷在她脑海中炸响。
她听不懂那些代号,但她隐隐约约觉得,这四个字背后似乎藏着什么不寒而栗的东西。
她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指甲深深地掐进掌心,疼痛却无法压制住内心的恐惧。
"那就好。"孙嬷嬷的语气依旧平淡,仿佛刚才讨论的不过是寻常琐事,"只是,知道这件事的人,越少越好。"
这句话说得云淡风轻,但张骊却听出了其中的杀机。
她的后背已经被冷汗浸透,那种被死亡凝视的感觉让她几乎要窒息。
"那是自然。"刘太医的声音传了出来,但张骊听得出,那语气比刚才冷了许多,仿佛换了一个人似的。
紧接着,又是一句让她完全听不懂的话:"就像有些不该存的旧东西,也该早些烧了才对。比如……那位治'心疾'的方子,老夫替您收了这么些年,都快忘了放哪儿了。"
心疾!
这几个字如同晴天霹雳,让张骊的大脑一片空白。
她虽然只是一个商贾之女,但这些年来听哥哥偶尔提及宫中旧事,也知道先皇后是因心疾而薨,这在朝野上下都不是什么秘密。
可现在,她竟然听到了关于那张"治心疾方子"的隐秘对话!难不成……
帐篷里陷入了一片死寂,连一丝细微的声响都消失了。
张骊紧贴着帐篷壁,感觉一颗心要撞碎胸骨,她虽然听不清里面具体发生了什么,但那种突如其来的、令人窒息的静默,让她本能地感受到了某种可怕的危险正在酝酿。
刚才那些关于"先皇后"和"心疾方子"的只言片语在她脑海中回荡,虽然她不完全明白其中的含义,但直觉告诉她,自己无意中听到了什么极其危险的秘密。
就在这片刻的死寂中,帐内忽然传来一声轻笑。
那笑声轻柔得如同春风,却让张骊毛骨悚然。虽然她看不见笑声的主人,但那种笑声——见惯了生死、玩弄过无数人命的人才会发出的笑声,里面没有一丝人性的温度,只有深入骨髓的冷酷。
"刘太医,瞧你说的。"是孙嬷嬷的声音,重新变得慈祥,但那种慈祥比刚才的冷漠更加可怕,"你劳苦功高,我们娘娘都记在心里。来,这可是娘娘宫里才有的上品雨前龙井,润润嗓子吧。"
张骊只听到一声茶杯轻放的声音,那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脆,她紧贴着帐篷壁,心跳声在耳中轰鸣作响,却不敢有丝毫动作。
孙嬷嬷这才用一种漫不经心的、仿佛刚刚才想起的语气问道:"对了,今夜的事,都料理妥当了?"
张骊听到刘太医呷了一口茶,喉咙里发出一声满足的轻响。
然后,他忽然压低了声音,语气里带着一种邀功的得意:"回嬷嬷,不瞒您说,老夫今日还有一个意外收获。"
孙嬷嬷"嗯"了一声,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老夫在路上,偶遇了一个迷路的小丫头。"刘太医的声音里透着算计,"这丫头的身份……可大有用处。"
张骊紧贴着帐篷壁,一颗心猛地悬到了喉咙口,只觉这些话听起来阴森可怖。
"哦?"孙嬷嬷的语气依然平淡,但张骊能听出其中的询问。
刘太医得意地轻笑一声:"她是张骁的妹妹。"
张骁!张骊的心脏猛地一跳,一瞬间明白了什么,但恐惧让她的思绪变得混乱。
她想要立刻逃离这里,但身体却僵硬得动弹不得——她必须听清楚接下来的话,必须知道他们要对哥哥做什么。
"张骁……"孙嬷嬷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声音里带着思索,"那位身边的亲卫?"
"正是。"刘太医的声音里满含得意,"而且,这丫头还是经由那位亲口恩准,才得以入围场的。如此一来,她的根子,就是最好的引信。到时候,只需一阵风,这火……想不烧到长信宫……"
长信宫!
张骊的血液彻底凝固了。长信宫——那是哥哥当差的地方,那是长公主殿下的居所!她就是那枚棋子!
而刘太医,正在为她编织一张死亡的罗网,要让这把火烧到长公主身上!
话音戛然而止。
紧接着,便是一声极度短促的、仿佛被什么东西猛地堵住了喉咙的"呃……",然后,是一声沉重的、人体倒地的闷响。
张骊瞪大了眼睛,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死寂。
针落可闻的死寂。
守在帐外的年轻吏目显然也听到了这声异响,他身形一僵,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一言不发地掀开帐帘,闪身走了进去。
机会!
张骊浑身僵硬,连血液都仿佛被冻住了。
但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她猛地抽身,用尽此生最大的力气,压抑住喉咙里的尖叫,不顾一切地转身,向着来时的路,疯狂地逃去。
她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逃!
就在她跑出没多远,身后,御药房的帐帘被猛地掀开。
孙嬷嬷那张看似寻常的老妇人的脸出现在门口,她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瞬间就锁定了几十步开外那个正在草地上踉跄奔逃的纤细身影。
她没有出声,甚至连脸上的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
但那双眼睛里迸发出的杀意,仿佛两道无形的冰锥,死死地钉在了张骊的背上。
她轻抚了一下袖口,从中滑出一枚细如牛毛的银针,在月光下闪着幽冷的光。
然后,她提着裙摆,迈开脚步,无声无息地,如一只捕食的夜枭,向着张骊的方向,疾速追去。
张骊的心脏几乎要从胸腔里跳出来。
她能感受到身后那道如芒在背的视线,仿佛阎王的勾魂索正贴着她的后颈。
她不敢回头,只能拼命地向前跑,但那双在深闺中养尊处优的脚,哪里经得起这样的折腾?
没跑几步,她就被自己的裙摆绊了一下,险些摔倒。
身后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了。
那是一种极其诡异的脚步声——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又清晰得让人毛骨悚然。
每一步都踩在她的心跳上,每一步都在宣告着死亡的临近。
张骊绝望地发现,自己根本跑不过这个看似年迈的老妇人。
对方的步伐虽然看起来不急不缓,但每一步的跨度都恰到好处,仿佛经过了精确的计算。
而她自己,却像一只被猎犬追赶的兔子,慌不择路,越跑越乱。
距离在缩短。
十步。
五步。
三步。
张骊几乎能听到身后那人的呼吸声了。
她的腿已经软得像面条,但求生的本能还在驱使着她向前。
就在这时,她的脚踩到了一块松动的石头,身体失去平衡,眼看就要摔倒——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从侧面伸出,稳稳地托住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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