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只手,稳稳地托住了她,阻止了她即将到来的、狼狈的摔倒。
张骊惊魂未定,心头刚闪过一丝被救的侥幸,那只“托”住她的手便陡然发力。
她还来不及看清来人的脸,另一只手便快如闪电地从阴影中伸出,像铁钳般精准而冷酷地捂住了她的口鼻,将她所有可能发出的惊呼全都堵了回去。
紧接着,她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力量向后一拽,双脚踉跄,整个人被拖进了一片更深的黑暗之中。
是他!
在被拖拽着后退的瞬间,张骊看清了那张脸。是方才在帐篷外,为孙嬷嬷和刘太医守门时,那个一直低着头、仿佛不存在的年轻吏目。
一股比刚才被孙嬷嬷追杀时更加彻底的冰冷,瞬间攫住了她的心脏。
完了。
她没有被救,她只是从一个猎人的手中,落入了另一个。
她被粗暴地推进一个狭窄的空间,后背撞上了一排坚硬的木箱,还未站稳,身后厚重的帐帘便“唰”地一声落下,隔绝了月光,也隔绝了她最后一丝逃生的希望。
绝对的黑暗,绝对的死寂。
只有一股浓郁的、混杂着数十种药草的苦涩气味,钻进她的鼻腔。这里似乎是存放药材的地方。
张骊蜷缩在黑暗的角落里,背脊紧紧贴着粗糙的木箱,浑身因为脱力和恐惧而剧烈地颤抖。
她甚至不敢哭,眼泪仿佛都凝固在了眼眶里。她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这个抓住了自己的男人,如何处置自己。是就地格杀,还是把自己重新交回到孙嬷嬷手里?
时间,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被拉长到了极致。
她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沉重得像铁锤砸在心口,一声比一声响,几乎要从胸膛里跳出来。
她也能听到对方的呼吸声。那人就站在离她不远的帐帘边,一动不动。
他的呼吸,同样急促,甚至比她跑了这么久还要粗重。
他也在害怕。
这个认知,像一根细小的冰针,刺破了张骊那被恐惧填满的混沌思绪。
为什么?
他不是和孙嬷嬷一伙的吗?
他们已经杀了人,为什么他还会怕成这样?
她想不明白,也不敢去想。
此刻,任何的思考都是多余的,都只会加重那份悬在头顶的、等待利刃落下的煎熬。
她将自己缩得更紧,几乎要将整张脸都埋进膝盖里,仿佛这样就能从这个世界上消失。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是片刻,也许已有半盏茶的功夫。
就在张骊几乎要被这无边的死寂逼疯时,帐外,一个阴冷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
“何清!”
不是询问,而是命令式的传唤,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是孙嬷嬷!
张骊的瞳孔在黑暗中猛地收缩,浑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望向那个年轻吏目——何清——的方向。
紧接着,帐帘被一只干瘦的手猛地掀开,孙嬷嬷那张在月光下显得格外苍白刻薄的脸,出现在门口。
她像一阵裹挟着冰霜的寒风,径直走了进来,那双浑浊却精光四射的眼睛锐利如刀,在小小的帐篷里来回扫视,似乎连空气中的每一粒尘埃都不肯放过。
张骊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将自己更深地藏进药箱与帐壁的夹角中。
她能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已经停摆了。
这是一个圈套。这个叫何清的吏目抓住自己,就是为了在这里等着,把自己交给孙嬷嬷。
她甚至能想象出接下来的一幕:何清卑微地笑着,指向自己藏身的地方,像一条向主人邀功的狗。
孙嬷嬷没有理会躬身行礼的何清,她的目光在帐篷里逡巡,语气里带着一丝急躁和不耐:“事情处置干净了么?”
何清的声音,在此刻响起。出乎张骊的意料,那声音竟是无比的沉稳,听不出半分之前的惊惶和恐惧,只有恰到好处的恭敬。
“回嬷嬷的话,都处置妥当了。师傅他老人家……是突发了心疾,弟子愚钝,未能及时察觉。已经将他老人家送回帐中歇息,对外也已如此通报。”
“算你机灵。”孙嬷嬷冷哼一声,似乎对这个答案还算满意。
她转过头,那双鹰隼般的眼睛,第一次正式落在了何清身上:“刚刚那个帐篷外的丫头,跟丢了。你当时离得近,可曾记得她长什么样?”
这个问题,像一道惊雷,在死寂的帐篷里炸响,也炸得张骊一阵天旋地转。
她猛地睁大眼,透过药箱的缝隙,死死地盯着何清的背影。
她这才意识到一个比死亡更恐怖的事实:刘太医死了,孙嬷嬷根本不知道自己是谁,长什么样。
眼前这个青年吏目,这个把自己抓来、此刻正躬身站在孙嬷嬷面前的男人,是这世上唯一能指认出她这个“活口”的人!
她的性命,此刻就悬于他的一念之间。是生是死,全在他接下来的一句话里。
何清似乎沉吟了片刻,眉头微蹙,像是在努力回忆,又像是在权衡着什么。
这短短一两息的沉默,对张骊来说,却漫长得如同千年万载。
孙嬷嬷的耐心显然已经耗尽,她的目光再次在帐篷里游移起来,最后,落在了张骊藏身的、那堆得半人高的药箱皮货上。
她迈开脚步,带着一股令人作呕的、淡淡的宫中熏香气味,缓缓走了过来。
一步。
两步。
张骊的血液已经彻底冰冷,她甚至能听到自己牙齿打颤的“咯咯”声。
她死死地盯着孙嬷嬷那双逐渐靠近的、绣着繁复花纹的宫鞋,大脑一片空白。
就在孙嬷嬷即将抬手掀开遮挡着她的那块厚重皮货时,何清终于开口了。
“回嬷嬷,”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因努力回忆而产生的些微不确定,“方才天色太暗,那丫头又是奔跑之中,小人确实没看真切。只记得她身量不高,穿着一身浅色的衣裙,瞧着……像是哪个官家的小姐。她慌不择路,一头撞翻了师傅帐外的药炉,等我抬头去看时,她已经跑远了,瞧那方向,似乎是往东边马厩那边去了。”
孙嬷嬷的脚步,在距离张骊只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停了下来。
她缓缓转过身,狐疑地盯着何清,那眼神像是在审视一头待宰的牲口:“当真?”
“小人不敢欺瞒嬷嬷。”何清的腰弯得更低了,姿态谦卑到了极点,“小人当时只顾着收拾散落的药材,那些都是要紧的东西,实在不敢耽搁,是以没能看清。不过,东边马厩是条死路,她若真往那边去了,此刻派人去搜,定是瓮中捉鳖。”
孙嬷嬷盯着他看了半晌,那眼神仿佛要穿透他的皮肉,看到他的骨头里去。
张骊躲在黑暗中,连大气都不敢喘。
她不知道何清为什么要撒谎,更不知道孙嬷嬷会不会相信这个谎言。
她只知道,自己的命运,正被这两个人三言两语地来回拉扯,脆弱得仿佛一根蛛丝。
最终,孙嬷嬷似乎还是选择了相信——或者说,她不认为这个在她看来如同蝼蚁般的吏目,有胆子和脑子敢在这种事情上欺骗自己。
“知道了。”她冷冷地道,语气里充满了上位者的漠然,“你在这里守好,别让你师傅的‘病’,再传出什么别的风言风语来。要是出了纰漏,你就提着脑袋去见江公公吧。”
说完,她不再多看何清一眼,转身掀帘,快步离去,那股令人窒息的寒意也随之被带出了帐篷。
帐篷内,再次恢复了死寂。
但这一次的死寂,与之前截然不同。
张骊依然躲在原地,一动不动。她的大脑,因为这短短一炷香时间里,经历了从绝望到死亡、又从死亡到未知的剧变,而陷入了一种奇异的、空白的麻木状态。
她不明白,完全不明白。
为什么?
他为什么要救自己?
她听到了一声长长的、长长的吐气声。
那口气,仿佛抽干了一个人全身所有的力气。
她看到,何清那一直挺得笔直的背脊,在孙嬷嬷离开后,猛地垮了下来。
他踉跄着后退了两步,靠在了帐篷的支柱上,身体抑制不住地轻微发抖。
他低着头,用手死死地按着额头,像是在忍受巨大的痛苦。
张骊透过缝隙看到,他撑着柱子的那只手,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根根发白。
原来,他刚才,也是在赌命。
“出来吧。”
不知过了多久,何清沙哑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里,带着一种劫后余生的、被掏空了的疲惫。
张骊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从藏身之处,慢慢地挪了出来。她没有开口求饶,也没有开口感谢,只是站在阴影里,看着他,像一只受了伤,却依然保持警惕的幼兽,用沉默来观察着眼前这个完全看不透的男人。
何清缓缓抬起头,月光透过帐帘的缝隙,照亮了他半张脸。
那张原本看起来还算清秀的脸上,此刻竟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扭曲的嘲讽。
他看着张骊,像是看到了什么极其可笑的东西。
"呵……"他低笑出声,那笑声在寂静的帐篷里显得格外刺耳,"看到了么?我师傅,太医院院判,正五品的大员。就因为撞破了一件'小事',"他伸出手指,在自己脖子上轻轻一划,动作轻佻而残忍,"说没,就没了。"
他一步步逼近张骊,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她的心上。
他蹲下身,强迫自己与这个蜷缩在地的女孩平视,但那双眼睛里,没有同情,没有怜悯,只有一种冰冷的、看透了世事的讥诮。
“你呢?你又算个什么东西?商贾之女,连官身都没有,仗着兄长的势,就敢在这禁苑里乱闯。”他的语气平淡,却比任何呵斥都更伤人,“你觉得,你的命,比我师傅的命,更值钱吗?”
张骊紧紧地咬着下唇,巨大的恐惧和屈辱让她浑身发抖,但她记住了在金公公那里吃过的亏。
她知道,在这种人面前,任何的辩解、求饶,甚至搬出长公主的名头,都只会显得更加愚蠢和可笑。
她选择了沉默,用沉默来对抗这几乎要将她碾碎的压力。
她的沉默,似乎让何清积压的怒火无处发泄,他眼中的讥诮和怒意,渐渐冷却,最终,化为了一种更深、更冷的、饶有兴味的算计。
他笑了。
那是一种压下了所有情绪后,纯粹的、冰冷的、仿佛猎人终于将猎物逼入绝境后,欣赏其最后挣扎的笑容。
“不过……也好。”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语气里竟带上了一丝愉悦,“你现在,确实比我师傅值钱多了。”
他伸出手,轻轻抬起张骊的下巴,像是在端详一件刚刚到手的、价值连城的瓷器。
“你是一味药。一味能把天都捅个窟窿的猛药。孙嬷嬷不知道你的长相,不知道你的来历……这世上,只有我知道。”
他的声音压得极低,像毒蛇吐信般,一字一句,清晰地钻进张骊的耳朵里。
“从现在起,你的命,是我的。我会让你活着,但你怎么活,能活多久,都由我说了算。但凡你敢对任何人……包括你那个当校尉的好哥哥,泄露我们之间半个字的‘秘密’……”
他松开手,任由张骊跌坐在地。
然后,他用一种近乎温和的、闲聊般的语气,为今晚这场惊心动魄的逃亡,做了一个淬了剧毒的了断。
“我这个人,不喜欢惹麻烦。但更不喜欢……留下麻烦。”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