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于声一边和苏因齐说笑，一边暗中观察着齐萧的反应。他仍然板着脸，看不出情绪。苏因齐起身走到那些站成一排的女子面前，恭恭敬敬地行礼道：“见过各位姑娘。”
见他以礼相待，之前还有几个烟视媚行的女子也端正了姿态，随着站位略靠后些的青衣女子还礼。
苏因齐侧头去看，那青衣女子垂着头，胭脂粉黛装饰的面庞平静，人如霜雪中盛开的绿梅一般，带着些清冷。
苏因齐看了齐萧一眼，这女子跟齐萧很像，不过若他们被安排到一处，怕是再热都不用放置冰盆，两个人冷到了一处。
他踱步过去，停在青衣女子面前，柔声道：“敢问姑娘芳名？”
青衣女子又蹲了蹲身：“奴家月娘。”
月娘跟着苏因齐入席，杜于声三人之后，轮到了齐萧。他起身抱拳，对在座的人说了声：“那便却之不恭了。”便出席选了着粉色衣裙的女子。
杜于声和冯韬相视交换了一个眼神，只饶有兴趣地看好戏。
苏因齐有些惊讶，那粉衣女子眼角眉梢全是风情，衣裙也是最轻薄的，方才坐下，便斟了酒，双手奉到齐萧口边。
齐萧也不扭捏，就着她的手一口干完，满桌都在拍手叫好。
酒酣耳热，云妈妈吩咐人准备了厢房让他们各自去了，杜于声等还留在席上。
“大人可满意？”云妈妈斟了酒，敬了杜于声一杯。
“甚好。”杜于声笑道，“派人去那两位房间外听听动静。”
“大人还听墙角呢？”怀中的姑娘娇俏地笑道。
“你不懂。”杜于声捏了捏她的下巴，“这二人有趣得很，说不定能听到些意料之外的动静。”
走廊上人都各自散去，鲛珠带着齐萧往走廊尽头去。她的身子有意无意地擦过齐萧的手臂，眼前这公子是个妙人儿，看似谦和，骨子里却有一股傲气；长得斯文俊秀，那袍袖下手臂的线条却坚实有力。他的行为举止既不轻浮也不古板，看起来随和却总是点到为止。
鲛珠故意一个趔趄，齐萧的手臂一挽，便勾住她的腰肢将她扶住。鲛珠的小伎俩得逞，心中窃喜，趁机倚在齐萧肩上，在齐萧耳边低语道：“对不住，奴家喝多了些。”
“喝这点就醉了？”齐萧淡淡一笑，“本来还想清清静静再喝两杯，那便算了吧。”
鲛珠抬手臂勾住齐萧的脖子，发现他的耳朵竟然红透了。“奴家不能扫了公子雅兴，便舍命陪君子。”
“好。”齐萧的头微微一侧，嘴唇贴着鲛珠的额头掠过，余光扫过走廊拐角，果然看见一个人影缩进墙后去。
杜于声还留在雅室里喝茶，云妈妈陪在一旁，悠然地摇着扇子。门外三声轻叩，伙计推门进来，上前回话道：“鲛珠跟那位公子进屋去了，还要了两壶酒。”
“继续盯着，还有隔壁苏因齐的房间。让派去的人都小心些，不要打草惊蛇。”杜于声道。
“大人怎么突然如此谨慎？”云妈妈拿扇子掩嘴笑道。
“你是说我胆小吧？”杜于声道，“总觉得这两个人不简单，虽然我也说不上来为什么，但小心点总是好的。”
“大人说得是。”云妈妈道，“不过这抚州城里，大人就是天，谁能在这里翻起风浪。”
红烛高照的屋子里陈设华丽，鲛珠已经趴在桌上，嘴里含糊道：“实在喝不了了，公子独饮吧。”
齐萧淡淡笑道：“如此良宵，怎么这几杯便醉了？姑娘莫是诳我的吧。”
鲛珠已经没了动静。
齐萧侧耳细听了听门外的动静，起身抱起鲛珠，吹灭了桌上的蜡烛，往里间去了。他将鲛珠放在床上，又从怀里摸出一个白瓷瓶在她鼻尖晃了晃，抬手挥落了纱帐，自己推开后窗，站上窗台纵身一跃，已经飘飘然落到对面的房顶上。
他往隔壁看了一眼，菱花隔窗里没有烛火，想是已经歇息了。齐萧鄙夷地哼了一声，转身往远处跃去。
他在来时的路上已经观察好了路线，拜月楼在抚州城靠西南方向，广丰粮行在正东，借着夜色从高处过去，还能避开巡夜的城防军。
齐萧大鸟一般落在广丰粮行的屋顶，伏下身仔细观察了周遭状况，才顺着屋檐下到天井中。后堂里大门洞开，一盏孤灯下，掌柜王俭坐在桌边，并不惊讶地望着这位不速之客。
等看清来人的样貌，王俭平静的脸上双眼泛起光：“萧公子，竟然是你来了！”
“让王掌柜久等了。”齐萧拱手道，“为了避人耳目，我冒充崔岳派给苏因齐的护卫进城的，前几日不敢冒然行动，今日得了机会才来跟掌柜见面。”
王俭点点头：“白日里苏因齐来过，不过是刺史府的参军马翔跟着。听说活他来替朝廷征粮，我倒还担心了一阵，生怕时间来不及。”
“若已经准备妥当，那便按之前计划行事。这几日我会跟着苏因齐出门，若掌柜准备妥当，便做个什么标记告知我便是。”齐萧道。
王俭想了想，沉声道：“以免夜长梦多，自然是越快越好。我在门口挂上今日盘点的牌子，一来官府那边要征粮，我也顺水推舟做做样子；二来这样的话，去粮仓更加理所应当些。”
“好。”齐萧点点头，“我不宜出来太久，便先告辞了。"
半个月亮隐在云彩之后，苏因齐和月娘对坐在窗下的矮榻上，都望着云彩边缘浅浅的五彩月华。
“烁阳之后，我和十来个姐妹便被关进一处黑屋。那屋子真黑呀，没窗户，门也被封得意思光都不透。我们都很害怕，缩在角落里，也不知道是白天还是晚上。”月娘平静道，“直到有人忽然打开门进来，将我和几个姐妹一同拉了出去，才知道那是一处道观。”
“道观？”苏因齐惊讶道。
“是。”月娘转头过来对他凄然一笑，一滴泪顺着眼角滑下来，“公子见过没人的道观吗？莫说香客，连道士都看不见。供桌上没有香烛，大殿里都是黑漆漆的。”
“人呢？”苏因齐问。
“没有人。”月娘的身体微微颤抖起来，连带着说话的气息都不稳了，“里面全是鬼，一群恶鬼！”
苏因齐似乎猜到了她的遭遇，也不知该说些什么才好，只能默默递上一块手帕。
月娘并没有接，低头用手拭去泪痕：“我想死，可是死了又有什么用？后来才听说，那一屋子姐妹，最后只剩下了三个。我们又被关起来，不过这次还好，不是暗无天日的地方，透过门上的方格能看见正殿里的神像。我就盯着那些神像，心想你们天天受着供奉，怎么安心就这样看着这些恶鬼为害人间？我正想着，天上忽然开始打雷，好像就在头顶炸开，震得门窗的在响。我想大概是天上的神仙听到了我的心声，就算当时没有立刻劈死这些恶鬼，终有一日他们也会遭到天谴。我一定要活到那日，不然死也不甘心！”
“正是！”苏因齐点点头，“不是不报时候未到。只可惜如今我也是自身难保，不然倒可以给你赎身，带你离开此地。”
月娘抬起头来笑着摇摇头：“公子不必遗憾，既然走到了这一步，我相信都是老天的安排。也是公子说起在家中之时，我才絮絮叨叨说了这半日，想是公子也听烦了。”
“没有，只是未曾想到道观里原来如此黑暗污浊。”苏因齐叹道。
“我听人说那道观原先已经破败了，几年前一位道长带着徒弟住进去，那道长很有些本事的，不但重修了殿宇，还扶危济困，道观里还收养了几个梁州那边逃难来的孤儿。前些日子去进香的人发现道长和他徒弟都不见了。新来的道长说那是他师兄，带着徒弟出去云游了。”月娘冷笑道，“以他们的行事，我才不信那些鬼话。”
“只可惜当今圣上尊崇道教，连带着朝廷民间看到道士都当太上老君下凡一般供着。这些事告到官府也不一定有个结果，说不定反倒要治你的罪。”苏因齐长长叹了口气。
月娘抹了抹眼泪，坚毅道：“所以再难我也要好好活着，倒要看看这世间还有没有公理！”
第二日回去的路上，苏因齐闷坐在马车里也不说话。齐萧牵着马跟在轿子旁，隔了帘子问他今日可有安排。他才懒懒地将轿帘掀开一条缝，望了望外面已经被烈日晒得发白的街道。
“回去歇着。”
齐萧也觉得今日的苏因齐有些怪，大概平日里八面玲珑的样子装累了，今日这说话的语气和态度倒与他更为贴合。待回到住处，齐萧回自己屋换身衣服的时间，出来已经不见了苏因齐踪影。
刚巧伙计进来送茶水，齐萧问他可曾看见苏因齐。伙计也只说没见他出门。
外面一阵风起，日光便不似方才强烈，齐萧看天色渐暗，只好拿了伞去寻苏因齐。
绕着湖面走了快一半，终于看见坐在太湖石上，盯着湖面出神的苏因齐。
齐萧上前道：“快下雨了，公子还是快回去吧。”
苏因齐僵硬地转过头来，看陌生人一般凝视着齐萧，忽然开口道：“你是谁？”
齐萧心里一惊，脑子里飞速思考着如何回话，苏因齐又开口道：“我又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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