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岳击掌两声，陆桐推门进来，后面跟着的人手里托盘上摆着叠得整齐的乌纱管帽和墨绿缎袍，前襟用白丝线捻银线绣的祥云纹样中，一只云燕仰头朝向空中红日。
苏因齐望向崔岳，不知这是何意。
崔岳收敛了笑容，微微皱起眉头：“梁州遭遇洪灾，朝廷赈济的粮食却被叛乱的匪徒劫了好几批，如今灾区饿殍遍野。”
苏因齐又看了一眼那官袍：“崔大人不会是要我去剿匪吧？”
崔岳一愣，转瞬便笑道：“叛匪虽是乌合之众，却穷凶极恶，我怎会让你去冒险。”
他叹了口气，继续道：“如今快到秋天，灾民赈济、平乱剿匪固然重要，边境粮草补给也是刻不容缓，只是国库所存粮食已经不足，我想让你去做征缴粮食的巡按使。”
苏因齐笑着摇头坐回桌边，端了茶杯道：“承蒙大人看得起，能报效朝廷也算我的造化，只是这差事太过紧要，大人敢交，我也不敢接呀。”
“方才说救你父母的办法，就在于此。”崔岳并不在意苏因齐的态度，有些事没人做，那是开出的价码还不够高，苏因齐落难时的光景，陆桐已经跟他禀报过了，这样的纨绔，若要让他再回到之前，怕是比杀了他还难过。
“若你能将这趟差事办好，我可以面呈圣上，说你一心效忠朝廷，年轻有为，到时候你父母固然会被无罪释放，连你的前程也未可限量。”崔岳道。
“朝廷里人才济济，大人怎么就想到我了？”苏因齐道。
他是好逸恶劳，不是傻。想想都知道征粮要跟当地官商打交道，若是肥差，怎么都落不到他头上。
崔岳苦笑了一声：“粮商与世家之间，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若派朝中官员，最后的结果无非是呈上奏报，说粮商手中已无多余存粮。然后各地黑市里却有源源不断的高价粮食售卖。此事的确不好办，不过若你真有救人之心，必要尽心竭力办好。这也是我的私心，既然你问了，便也开诚布公讲给你听。”
“若我不愿意呢？”苏因齐道，“你会杀了我？”
崔岳摇摇头：“若你真不愿意，出了这里，就当没有这事发生。据我所知，追捕的官差已经在来的路上，我劝你还是早些拿了主意，若要逃命，时间也充裕。”
轻飘飘一句话，在苏因齐听来却如一记重击打在天灵盖上。若就此离去，他又要回到只顾逃命的日子，最后莫说救父母亲，搞不好哪日就曝尸荒野。这几日心里虽是七上八下不踏实，可日子过得着实不错，再要去逃命，还不如一刀捅死他来得痛快。
“我本是布衣，要做巡按，怕是没人信服。”苏因齐道。
崔岳见他心思动摇，便笑道：“此事不难，我此行已经跟圣上禀明，圣上授权让我物色合适人选，连官凭袍服都带着，你若答应，即刻便到任。虽只是四品，却不受他人限制，呈报直达天听，若朝堂上有人胆敢非议，我也不会坐视不理。你尽管放手去做。”
说罢，他一抬手，随从便上前将托盘放在苏因齐面前。
“这是我的近卫，以后由他负责你的起居安全。”崔岳指了指近卫道，“这是陆先生专门挑选的。”
话已经说到这里，苏因齐也顾不了那么多，起身对崔岳和陆桐行礼道谢。
“既然已经到了抚州，那便从抚州的粮商开始吧。”崔岳笑道，“陆桐，抚州衙门那边可交代好了？”
“回大人，已经安排妥当。”陆桐道，“因大人是潜行而来，卑职并未向杜刺史提及大人也在。”
崔岳点点头：“甚好，趁现在天色尚早，我连夜赶回泰都。”
“是。”陆桐应声，跟着崔岳往外走。
“唉……”苏因齐见他们要走，心中一慌，从圆凳上弹起身来，“你们都要走？”
崔岳停下脚步，转身笑道：“不必害怕，陆先生已经安排妥当，你只需拿出巡按的气势来。”
“这……”苏因齐觉得自己从始至终如人偶一般被人随意指使拿捏，如今倒好，把他推到戏台上，自己往后一缩，躲在帷幕里看戏。可是他现在没有任何能跟崔岳谈条件的资本，除了任人拿捏好像也没其他办法，可是他心不甘。
“我父母亲的安全，便要仰赖大人庇护了。”苏因齐心一横，“我不希望他们在监牢里受苦。”
“好说，我回京便叫人安排。”崔岳笑道，“每半月会有你父亲亲笔书信传过来，让你安心。”
苏因齐看着他们走远，冷笑着心里暗骂崔岳这步棋下得好，如此一来，他的行程便随时都在监控之下，父母亲便是握在手里的人质，若他不好好办差或者逃脱，那父母亲的性命便也保不住。崔岳如今在朝中声势日渐独大，要处死两个监牢里的犯人，怕是跟捏死两只蚂蚁差不多。
他泄气一般扶了桌子坐下，看着桌上的官服愣了半晌，才想起旁边站着的近卫。苏因齐抬头望着那人，一身寻常护卫打扮，手里提着长剑，脸倒是十分标致，剑眉星目，鼻梁挺拔秀气，薄唇微抿，有些水色潋滟的明艳。
之前陆桐带的人他没注意，不知道崔岳身边的近卫是不是都这么好看。如今身边跟着这么个看起来赏心悦目的人，倒比那些彪悍魁梧，看来凶神恶煞的人好使唤。
“你，帮我换上官服。”苏因齐起身，伸开双臂道。
“公子是要出去？”那人并不行动，只冷冷地开口问道。
“不出去。”苏因齐见他不听使唤，心中有些不悦，“大人我试试衣服大小，若不合身还要叫人改一改才好。”
那人顿了顿，才将剑放下，过来替苏因齐解外袍。
“你叫什么名字？”苏因齐抬眼看他。他比苏因齐高了大半个头，垂着的眼有长长的睫毛，眼眸如幽潭一般深邃又毫无波澜。
“卑职叫齐萧。”
他替苏因齐脱下外袍，将官府抖开，披在他身上，见苏因齐没有自己动手的打算，便又转到身前来提他系扣子。
“以前没服侍过人？”苏因齐抬着下巴问道。
“没有。”齐萧冷冷答道。
苏因齐啧了几声：“那崔若蘅怕是没有见过你。”
他伸手捏住齐萧的下巴，“否则你逃不出他的魔爪。”
齐萧微微皱了眉，一侧头从苏因齐手里滑出去，冷声道：“公子自重。”
“我在跟你说事实。”苏因齐理了理袍服，从前只看别人穿，十年寒窗也不过为了这一身，结果穿起来也不过如此。他自己打量了几遍，问齐萧，“如何，可有那官样？”
“合身。”齐萧将剑提回手里。
“好像有些大了。”苏因齐知道齐萧敷衍，不敢也懒得跟他计较，袍子是有些宽，可能是前些日子过得太苦，瘦了不少。接下来好好找补，应该能长胖些，袍子暂时不用改了。
碧水若玉前厅做了茶室，更大的后院却如一个世外桃源，水榭亭台星罗棋布，等苏因齐这边收拾完毕，才有伙计过来带他沿着湖岸过去，翠竹林中掩映白墙黑瓦几间屋舍，伙计推开枯竹门后，陪笑道：“公子就住此地，三餐茶食想用什么，只需吩咐一声便是，有专人送来。”
苏因齐对这里倒是满意，心里却不踏实，他瞄了一旁的齐萧一眼，将伙计带到一旁，低声问道：“这里房钱花销很贵吧？”
伙计一笑：“公子放心，陆先生走前已经安排妥当，公子只管安心住下，其他事不用挂怀。”
苏因齐这才放下心，抬脚进了起居的正房，又去看过齐萧住的厢房，刚喝完一杯茶，伙计便送了沐浴的热水来。
等沐浴完毕，正房外间已经摆好一桌饭菜。
苏因齐让齐萧跟他一道吃饭，边吃边问话。
“齐萧，你是哪里人，今年多大了？”
“卑职启州人，今年二十二岁。”
“何时投身到崔岳……大人门下？”
“一年多以前。”
“难怪了。”苏因齐恍然道，“大概你还没机会在崔大人身边，所以崔若蘅才没见过你。”
齐萧顿了顿：“二公子身边近卫大人另有安排。”
“那是好事。”苏因齐道，“你在崔府，可有听说过崔若蘅的事？真正禽兽不如……”
“公子慎言。”齐萧打断了他的话。
“没外人在，我给你提个醒，日后回到崔府，你记得躲着他些。虽说你有功夫防身，却架不住他的下作手段。”苏因齐咬牙切齿，“你到底是在哪里伺候？不会一点风声都没听过吧？”
“我们不说这些。”齐萧依旧冷着脸。
苏因齐热脸贴了冷屁股，意兴阑珊地收了话题。吃完饭他躺在罗汉榻上乘凉，本打算整理一下思绪，看如何应付接下来的事。可是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会遇到什么人，他毫无头绪，计划更是无从说起。天色渐暗，湖上微风凉爽，吹皱了水面倒映的晚霞，晶莹曼妙像惜花阁里荷露姑娘屋里的珠帘，她屋子里常年点着清甜的熏香，闻着整个人像要化了一般，真真是温柔乡英雄冢。以后差事办完了回京，必得带齐萧去感受感受，看他是何反应。
苏因齐闭上眼，觉得自己仿佛已经闻到了那香味。到时候就算自己在荷露那里过夜，也不怕回家会挨老爹骂了。他可以向老爹证明，功名不一定要寒窗苦读，他那么聪明，自有一条不寻常的路让他来走。
齐萧听里间没了动静，才吹了外间的灯退出来。他回到自己屋里，别了房门也不点灯，趁着还没黑尽的天光，换上一身夜行服，无声无息地从后窗一跃而出。
竹影摇曳间，露出天边一弯新月。齐萧隐身在楼阁飞檐边，探看着周围的环境。灯火阑珊的街市比白日里更加繁华，鼎沸的人声在街道中涌动。这样一个茶舍，竟然坐落在这样繁华的地段，还占了这样大的面积，看情形，背后应该有崔岳撑腰，能住在这里的人，或多或少也都跟他有些关系。
齐萧一路飞檐走壁而来，看到湖岸附近其他屋舍没有灯火，不知道是无人居住，还是外出未归。他并不着急，筹粮不是朝夕之事，苏因齐一个纨绔，对官场和商场几乎两眼一抹黑，往后碰壁走弯路的日子还多。崔岳也是胆大，竟然让他从抚州开始下手。大概是想利用他初生之犊的莽撞，胡乱出招倒是能打开破绽。只要抚州事成，其他地方便不算是问题。
苏因齐这人虽然轻浮油滑，现在看来却也不是什么恶人。齐萧甚至开始同情他，既然自己身份受他掩护，那么自己事成之前，也需保苏因齐无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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