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时的日光白得刺眼,泼洒在宫道上,蒸腾起一股燥热的土腥气。万公公深紫色的蟒袍吸饱了日光,沉甸甸地垂着,在前方引路,步伐无声。
午时,正是阳气最足时,也是由阳转阴之时。
通往梨园的路格外寂静。蝉鸣嘶哑,敲打着紧绷的神经。温招步履沉稳,魑惊紧跟在侧后。
梨园的朱漆大门洞开,里面传来不成调的丝竹试音,咿咿呀呀,在死寂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空洞。万公公在门口停住,侧身垂首:“良妃娘娘,请。”
温招微微颔首,一步踏入。
一股混杂着陈旧脂粉、朽木和阴冷湿气的味道扑面而来,与外界的燥热截然不同。戏台上伶人寥寥,台下,常青身着常服,背对门口,独自坐在中央的檀木椅上,面朝着戏台。殿内光线被重重帷幕切割,几缕斜光柱里尘埃狂舞。
温招行至御座侧后,屈膝行礼,声音清冷:“臣妾参见皇上。”
万公公无声地退至门边阴影里,仿佛融进了帷幕的褶皱。
常青立马起身,脸上带着真挚的笑。“爱妃来了,快来坐。”
温招依言落座在常青下首。檀木椅冰凉坚硬,与殿内阴冷的空气融为一体。戏台上,几个伶人装扮停当,丝竹声起,正是《长生殿》的“密誓”一折。
温招的视线掠过常青的侧脸,落在他搭在扶手上的手背。那手背的皮肤在幽暗光线下,似乎比平日更显苍白几分,青筋的脉络也清晰得有些异常。
“纤云弄巧,飞星传恨,银汉迢迢暗度……”扮作杨妃的伶人嗓音清越婉转,穿透重重帷幕。午后的梨园,这唱腔本该缠绵,此刻却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飘忽,在空旷的殿堂里回荡,撞上冰冷的梁柱,又折返回来,竟显出几分凄清。
常青身体微微前倾,听得专注,嘴角甚至噙着一抹笑。他侧过脸,低声对温招道:“爱妃听这唱腔,倒有几分意思。”他语气平常,甚至带着点品评的闲适。
温招目光落在戏台上,不动声色。“陛下雅致。”随后转头望向魑惊,她低声道:“立刻去司天监,请国师过来,就说本宫找他。”
魑惊微微愣了愣,不明白温招何意,只从梨园后门离开,前往司天监。
台上,杨贵妃正唱到动情处:“……惟愿取,恩情美满,地久天长……”
唱词旖旎,本该是浓情蜜意。然而,就在“天长”二字尾音袅袅将尽时,嗡!
一声极其细微、却又尖锐到刺穿耳膜的杂音,毫无征兆地混入丝竹声中,如同生锈的铁器在石板上刮擦,瞬间盖过了伶人的唱腔。
殿内所有烛火猛地一暗,随即疯狂摇曳,将人影和帷幕拉扯成扭曲狰狞的形状。一股冰冷的、带着腐朽甜腥的阴风,毫无征兆地从戏台深处席卷而出,直扑台下!
“啊---!”戏台上的伶人失声惊叫,乐器声戛然而止。
常青脸上的笑容瞬间凝固,眼中闪过一丝极其短暂的茫然,随即被一种更深的、近乎空洞的专注取代。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僵硬得如同提线木偶,直勾勾地盯着骤然混乱的戏台,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奇异的亢奋与扭曲:“唱!怎么不唱了?‘金钗钿盒’呢?唱下去!给朕唱‘离魂’!”
这命令突兀而诡异,完全不合时宜。哪有人在“密誓”时点“离魂”?况且此刻邪风扑面,寒意刺骨,哪还有半分听戏的雅兴?
温招依旧端坐。常青那反常的亢奋命令入耳,她放在膝上的手,指尖几不可察地蜷了一下。殿内阴风盘旋,吹得她鬓边一缕发丝拂过脸颊,冰凉。
从踏入梨园,她便知道,根本不是常青找他,而是有东西附了常青的身!竟有阴物不惧烈日!
温招端坐不动。常青那扭曲亢奋的命令在阴风中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癫狂。他僵硬的背影对着她,仿佛一尊被无形丝线操控的偶人,直勾勾盯着混乱的戏台。
“唱‘离魂’!听见没有?!”常青的声音再次拔高,尖利得刺耳,在空旷的梨园里激起令人心悸的回音。他猛地一挥手,宽大的袖袍带起一股更冷的阴风,“不唱,全都拖出去斩了!”
戏台上的伶人们吓得魂飞魄散,挤作一团瑟瑟发抖,连哭喊都不敢发出,只有牙齿打颤的咯咯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乐师手中的乐器早已滚落在地。
温招放在膝上的手微微收紧。常青身上的“东西”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激怒了,邪气暴涨。那股腐朽的甜腥味浓得几乎凝成实质,冰冷刺骨,丝丝缕缕缠绕过来,试图侵蚀人的神智。
温招的声音清冷平稳,在常青癫狂的嘶吼和伶人们压抑的恐惧中,像投入滚油的一滴冰水。她缓缓站起身,裙裾拂过冰凉的檀木椅面,“伶人技艺生疏,惊扰圣驾,臣妾代他们给陛下唱一曲可好?”
话音落下,殿内骤然一静。
那席卷的阴风似乎也凝滞了一瞬。常青僵硬地转动脖颈,那张青白诡异的脸上,空洞的眼珠死死锁住温招,嘴角咧开的弧度更大,涎水不受控制地淌下,在昏暗摇曳的光线下闪着令人作呕的光。“爱妃……要唱?”声音嘶哑扭曲,带着一种非人的、贪婪的好奇。
“是,唱陛下想听的‘离魂’。”温招迎着他的目光,神色不变。她必须拖住它,等魑惊带阮时逢来。这邪物附在九五之尊身上,投鼠忌器,硬碰不得。她只能拖延时间,等到阮时逢来,他们的胜算会大一些。
“好……好!”常青猛地拍了下扶手,发出沉闷的响声,脸上是扭曲的亢奋,“唱!给朕唱!”
殿内阴风盘旋,那股腐朽的甜腥味浓得几乎令人窒息。戏台深处那片翻滚的阴影蠕动着,仿佛有无数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无声地注视着台下那个胆敢在邪祟面前献唱的女子。
温招深吸一口气,压下喉间的寒意。她微微阖眼,再睁开时,眼中一片清冽。她启唇,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在阴冷死寂的梨园中清晰响起:
“[山坡羊]没揣菱花,偷人半面,迤逗的彩云偏……”
清冷的嗓音,唱出的却是《长生殿》“冥追”一折中杨贵妃魂断马嵬后,芳魂飘荡寻觅唐明皇的悲戚。词句凄婉,曲调哀怨,本该令人断肠。然而,从温招口中唱出,却少了几分缠绵,多了几分冰雪般的寒意,如同月光下的霜刃,割裂着殿内粘稠的邪气。
常青脸上的亢奋凝固了。他直挺挺地坐着,空洞的眼珠随着温招的声音微微转动,那扭曲的笑容还僵在脸上,涎水却止住了流淌。他整个人像一尊被暂时定住的、涂了劣质油彩的木偶。
“……我步虚风,御气烟,……只少个许飞琼,轻拍云肩……”温招继续唱着,目光看似落在虚空,实则警惕地留意着常青和戏台阴影的每一丝变化。她能感觉到,那浓重的邪气在歌声中产生了微妙的波动,仿佛被无形的丝线牵扯着,暂时被这清冷哀怨的调子迷惑。
然而,戏台深处的阴影蠕动得更厉害了。黑暗如同粘稠的墨汁,缓缓从后台流淌出来,沿着戏台的边缘向下蔓延。那腐朽的甜腥味里,渐渐混入了一丝……泥土的湿冷腥气,像是刚从潮湿的坟茔里掘出。
“[五般宜]……”温招的声音依旧平稳,但指尖在袖中悄然收紧。她能感觉到阴影中传来的恶意越来越浓,带着一种被戏耍后的狂怒。那东西,快按捺不住了。
就在这时!
“啊!!!”
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叫,猛地从戏台后方炸响!不是伶人,那声音尖锐、怨毒,穿透耳膜,直刺神魂,伴随着尖叫,戏台深处那片浓得化不开的黑暗骤然沸腾!无数道扭曲、漆黑的手臂从中暴射而出,带着刺骨的阴寒和浓烈的尸腐腥臭,如同狂舞的毒蛇,并非扑向温招,而是直直卷向僵坐在檀木椅上的常青。
温招瞳孔骤缩,常青体内那东西似乎也感应到了致命的威胁,他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般的低吼,僵硬的身体猛地弹起,脸上瞬间布满狰狞的青黑色纹路,空洞的眼珠爆发出骇人的红光,竟是要与那袭来的阴影手臂硬碰。
戏台后的那东西似乎在保护着温招,那手臂上的黑色粘液在温招与常青之间划出一道结界。温招没想到会有这么一个东西,直接压制了常青体内的邪物,一时间不知如何是好。
在千钧一发之时,嗡!!!
一声清越悠长的玉磬之音,毫无征兆地穿透了梨园粘稠的阴冷死寂,如同九天垂落的一道净水,瞬间涤荡开令人窒息的邪氛。
一道颀长身影,裹挟着殿外午时残留的炽烈阳气与某种清冷沉静的力量,如流光般出现在温招身侧,来人正是阮时逢。
他手中并无法器,只并指如剑,指尖一点凝练至极的金芒吞吐不定,对着那狂舞卷来的阴影手臂虚空一点!
“敕!”
言出法随,那点金芒骤然炸裂,化作无数细碎如星屑的金色符文,迅疾如电,精准地撞上最前方的几条阴影手臂。
“嗤啦!!!”如同滚油泼雪,被符文沾染的阴影手臂瞬间发出刺耳的腐蚀声,浓稠的黑液滋滋作响,腾起腥臭刺鼻的黑烟,扭曲着、哀嚎着向后缩去,缩回了戏台深处。
眼下还是常青体内的邪祟最为重要,两人对视片刻,一同来到常青身侧。
此时的常青,已非人君模样。他喉咙里滚动着野兽般的低吼,脸上青黑纹路如活物般蠕动、凸起,眼珠中的红光几乎要滴出血来,死死盯着戏台深处那片被阮时逢暂时压制的阴影,充满了原始的、暴戾的敌意。
然而,当温招与阮时逢靠近,那红光猛地转向他们,带着被侵犯领域的狂怒
“吼!!!!”常青发出一声不似人声的咆哮,僵硬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速度,五指成爪,裹挟着浓烈的阴寒尸气,撕裂空气,直抓温招面门。那指甲不知何时已变得乌黑尖长,如同淬了剧毒的匕首。
温招眼神一凛,不退反进。
她足尖一点地面,身形如风中弱柳般向后飘退半步,险之又险地避开那夺命一爪。
同时,她素手在袖中疾翻,指尖不知何时已夹住三张土火纸,她从指尖挤出一滴清血,快速画符,凝成三章冰符。
“咄!”她清叱一声,三枚冰符脱手飞出,并非攻击常青本体,而是呈品字形,精准无比地钉入他身周地面。
符落刹那,一股极寒之气轰然爆发,瞬间在地面凝结出一圈晶莹剔透、符文隐现的玄冰阵圈,将常青困锁其中。
“滋滋滋……”常青的脚刚触及冰圈边缘,鞋底竟冒出刺鼻黑烟,仿佛踏上了烧红的烙铁。他发出一声痛楚的嘶鸣,动作被强行阻住,只能在冰圈内疯狂冲撞。
每一次撞击,冰圈都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脆响,幽蓝光芒剧烈闪烁,寒气与尸气激烈交锋,形成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惨白气浪。
“锁住它!它的本体要显形了!”阮时逢沉声喝道,他并未理会冰圈内挣扎的邪物,而是双手在胸前飞快结印,指尖流淌出赤金色的光芒,迅速在虚空中勾勒出一个繁复玄奥的镇魂符箓雏形。
符箓散发出至阳至刚的煌煌威压,如同一个小型的太阳在梨园阴冷的殿宇中酝酿,驱散了部分令人窒息的邪氛,却也刺激得冰圈内的“常青”更加狂暴。
就在这时——
“呃啊……嗬嗬……”
冰圈内,常青的动作突然停滞了一瞬。他脸上疯狂蠕动的青黑纹路骤然向内收缩,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强行挤压回体内。他凸起的眼球剧烈转动,红光时明时灭,喉咙里发出意义不明的、仿佛溺水般的嗬嗬声。紧接着,令人头皮发麻的一幕出现了!
常青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抽搐、抖动,仿佛有什么东西正在他薄薄的皮囊下奋力挣扎,要破体而出!他的皮肤下鼓起一个又一个拳头大小的包块,如同有活物在疯狂游走!他的五官痛苦地扭曲、移位,嘴角裂开一个非人的弧度。
“嘶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仿佛裂帛又似皮肉被强行撕裂的声音响起!
只见常青胸口处的衣襟猛地向外一鼓,随即被一股黑红交缠的秽气撕裂开来。
那裂口处,并非血肉内脏,而是翻滚着浓郁如墨汁的阴邪之气。
在那翻腾的黑气中央,一个“东西”正艰难地、一点点地从常青的胸腔里向外”出。
那是一个……伶人!
一个身着褪色残破、却依稀能辨出昔日华丽纹样的戏服伶人。
水袖污浊不堪,沾染着黏腻的黑红之物。它的脸模糊不清,被一层流动的、怨毒的阴气笼罩,只能隐约看到涂抹着夸张、却早已糊成一团的血红胭脂,和一双空洞得只剩下两点猩红鬼火的眼睛。
它的身形扭曲而虚幻,下半身还深深嵌在常青的胸口,上半身却已探出,带着无尽的怨毒与冰冷,死死“盯”着近在咫尺的温招和正在结印的阮时逢。
这附身的邪祟本体,竟是一个戏子的怨魂,难怪它对梨园、对《长生殿》如此执着。
它发出一声无声却直刺神魂的尖啸,那尖啸中蕴含着被强行逼出、暴露于阳气之下的痛苦与滔天恨意。
它猛地扬起那双污浊的水袖,袖口如同两张择人而噬的巨口,卷起两股腥臭刺骨的黑色阴风,一股狠狠抽向维持冰阵的温招,另一股则带着同归于尽的疯狂,直扑正在凝聚镇魂符的阮时逢。
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咻!”
一道极细、极锐利的破空声,毫无征兆地从大殿门边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射出!快得超越了视线捕捉的极限!
那并非符箓,亦非法力凝聚的光束,而是一点凝练到极致的深紫色寒芒。
它精准无比地穿透了冰阵外围剧烈波动的寒气与尸气形成的惨白气浪,无视了那怨魂抽向温招的恐怖阴风,甚至无视了空间的距离,仿佛阴影本身延伸出的一道致命毒刺。
目标,直指那半截身子嵌在常青胸口、正疯狂催动阴风的戏子怨魂本体。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又清晰得令人毛骨悚然的闷响。
那点深紫色寒芒,竟是一柄不过三寸长、通体呈现诡异深紫、刃身流淌着暗哑光泽的细窄匕首。它如同毒蛇的獠牙,精准无比地钉入了怨魂那模糊不清、被流动阴气笼罩的脸部正中,恰好是它那双猩红鬼火般眼睛的中央位置。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强行按下了暂停键。
怨魂那无声的尖啸戛然而止。即将抽到温招的水袖僵在半空,卷向阮时逢的阴风如同被冻结般停滞。它那双燃烧着滔天恨意的猩红鬼火之眼,难以置信地“盯”着匕首射来的方向,那片万公公一直融于其中的、帷幕的阴影褶皱。
匕首刺入的瞬间,没有黑气溃散,也没有惊天动地的爆炸。只有极其短暂的、令人窒息的死寂。
紧接着。
“滋啦!!!”那恶魂彻底从常青体内抽离出来,坠在了地上。温招与阮时逢回眸,望向万公公那冷着的脸。
温招从袖中又拿出一张土火纸,在上面写了另一个咒术,随后将那恶魂吸了进去。
“扑通!”
常青失去支撑的身体,如同被抽空了所有骨头,软软地向前栽倒。
温招反应极快,在常青身体触地前的一瞬,已如鬼魅般掠至,素手一抄,稳稳托住了那具失去意识、冰凉沉重的帝王之躯。
她迅速探指在他颈侧一按,确认心脉尚存,只是神魂受创,阳气大损,面如金纸,气若游丝。她也不想管常青,只是如今有着这良妃的身份,众人还看着……
温招抱着昏迷不醒的常青,目光沉静如水,直视着阴影中那道深紫色的身影。她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大殿中响起,不高,却清晰地穿透了残留的阴冷气息,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郑重:
“万公公。”
万公公终于抬起了眼睑。那双浑浊的老眼,此刻却锐利如鹰隼,没有丝毫平日的卑微,只有深不见底的、冰冷的审视。他看向温招,又扫了一眼她怀中气息奄奄的帝王,最后落在阮时逢身上,眼神晦暗不明。
温招抱着常青的手臂微微收紧,她能感觉到怀中躯体的冰凉和微弱的心跳。她迎着万公公那冰冷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清晰地说道:
“今日梨园之事,陛下乃是急火攻心,突感不适,以致昏厥。”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一片狼藉、阴气尚未散尽的大殿,以及戏台深处那片令人不安的阴影,“邪祟惊扰圣驾,已被国师以雷霆手段诛灭。然……”
温招几句话就把自己从这中间摘得干干净净,好似她没参与一般,万公公也是聪明人,自然知晓温招不愿意透露此事。
“龙体受惊,神魂不稳,此事若传扬出去,恐引朝野动荡,小人窥伺,更添陛下忧思,于龙体康健百害而无一利。公公深得陛下信重,侍奉陛下多年,当知陛下此刻最需静养,最忌惊扰。”
万公公枯瘦的手指在深紫色的袖笼里,似乎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他那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深深地看了温招一眼,那目光仿佛要穿透她清冷平静的表象,直抵她灵魂深处真正的意图。他又瞥了一眼阮时逢。
阮时逢又变回了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此刻的双手抱臂,望着天发呆。
“恳请公公,为陛下龙体计,为社稷安稳计,今日梨园所见种种异象,所闻种种诡声……皆止于此门之内,烂于我等腹中。对外,只言陛下听戏时略感风寒,急火攻心,幸得国师及时救治,并无大碍。一切妖异邪祟之说,皆为无稽之谈,切莫扰了圣听,乱了宫闱。”
听到这,阮时逢装作严肃的点了点头,随后又嬉皮笑脸的冲温招颔首。
良久。
万公公那如同石刻般僵硬的脸皮,似乎极其细微地牵动了一下。他重新垂下了眼睑,恢复了那副低眉顺眼、恭谨卑微的模样,仿佛刚才那个射出致命匕首、眼神锐利如鹰的人从未存在过。
他用那特有的、带着一丝阴柔沙哑的嗓音,平静无波地应道:
“娘娘思虑周全,老奴……省得了。”
他躬下身,如同最忠诚的影子,对着温招怀中的帝王行了一礼。
“陛下龙体要紧,老奴这就去传唤太医,并吩咐下去,今日梨园清场,任何人不得靠近惊扰圣驾静养。”
说完,他不再看温招和阮时逢,那深紫色的身影无声无息地退后,再次融入了门边那片浓重的阴影里,仿佛他本就是那阴影的一部分,从未真正离开过。
温招看万公公走后。
“咚!”
一声闷响,干脆利落,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前一秒还被稳稳托在臂弯里的九五之尊,此刻如同一个塞满了稻草的破麻袋,被温招毫不客气地、甚至带着点嫌弃的力道,直接“卸”在了旁边一张铺着软垫的椅子上。动作之快,力道之精准,让那昏迷的帝王连晃都没晃一下,只是脑袋软软地歪向一边,更显面色如金纸,气若游丝。
做完这一切,温招看也没看椅子上那位尊贵的“破麻袋”,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她缓缓直起身,目光落在自己方才托着常青后腰和手臂的纤纤玉手上。那眼神,冷冽中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膈应。仿佛那不是一双刚刚扶过帝王尊躯的手,而是不小心沾了什么腌臜污秽之物。
她微微蹙起秀气的眉头,视线在殿内逡巡,似乎在寻找净手之物。可惜,梨园戏殿,除了灰尘、碎木、残余的阴气和昏迷的皇帝,哪来的清水盆盂?
就在这时,她的目光,精准地、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意味,落在了旁边正抱着胳膊、仰头研究殿顶藻井花纹、仿佛刚才那场惊心动魄的驱邪大战跟他毫无关系的阮时逢身上。
确切地说,是落在了阮时逢那身纤尘不染、质地精良、此刻在昏暗光线下依旧流淌着淡淡月华光泽的……宽大袖袍上。
阮时逢似有所感,研究藻井的目光一顿,慢悠悠地、带着点疑惑地垂下眼帘,正好对上温招那双清冷冷的、写满了“借你一用”的眼睛。
“嗯?”阮时逢下意识地发出一个单音节,吊儿郎当的表情还没来得及转换。
说时迟那时快!
温招身形如电,一步跨至阮时逢面前。在阮时逢那点茫然迅速转化为“大事不妙”的惊愕眼神中,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攥住了他垂在身侧的那只宽大袖口。
“不是!你想干……”阮时逢后半句抗议还卡在喉咙里。
温招已经面无表情地、极其认真地、用他那雪白无瑕的袖口布料,仔仔细细、反反复复地……擦起了自己的手!
先是手心,再是手背,连指缝都没放过!力道之大,动作之专注,仿佛那不是国师价值不菲的法衣,而是一块刚出炉的、吸水性极佳的……抹布!
阮时逢:“!!!”
他眼睁睁看着自己心爱的、能辟尘除秽、加持法力的月华锦袖口,在那双玉手的“蹂躏”下迅速变得皱巴巴,甚至还隐约沾染上了一丝……来自昏迷帝王身上若有似无的、混合着龙涎香和淡淡腐朽甜腥的诡异气息。
“温!招!”阮时逢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音调拔高了八度,带着难以置信的痛心疾首,“这是我的新袍子!上月才从南海鲛人集市上淘来的!水火不侵、纤尘不染的月华锦!不是你的擦手布!!”
温招终于擦完了最后一下,仿佛完成了一项艰巨的任务,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她松开手,还顺手把那被蹂躏得不成样子的袖口往阮时逢怀里嫌弃地一推,仿佛丢开什么脏东西。
她抬眼,对上阮时逢那张写满了控诉和“你赔我袍子”的俊脸,眼神依旧清冷平静,语气更是理所当然,甚至还带着点理直气壮的嫌弃:
“哦。”她淡淡应了一声,仿佛只是回答“知道了”这种无关紧要的小事,“擦干净了。”
随即,她的目光再次扫过椅子上人事不省的常青,眉头又蹙了起来,补充道,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疏离:“他身上的味儿……太难闻了。沾久了,晦气。”
阮时逢:“……”
他低头看看自己那惨遭毒手、皱成一团还疑似沾染了“龙气 阴祟混合晦气”的袖口,又抬头看看一脸“我擦手天经地义”的温招,再看看椅子上那位被评价为“晦气”的九五之尊……
阮时逢嘴角抽搐了几下,最终,那张俊美无俦的脸上,缓缓绽开一个极其灿烂、却怎么看怎么透着咬牙切齿和认命意味的笑容。他伸出两根手指,无比嫌弃地用指尖拈起自己那被蹂躏过的袖口布料,抖了抖,试图恢复它的“清白”,可惜效果甚微。
“行,行,你清高,你了不起。”阮时逢皮笑肉不笑,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用本座的法衣擦手,擦的还是‘龙体’的晦气……娘娘,这活儿得加钱!”
阮时逢那声“得加钱!”的控诉还在阴冷的梨园大殿里嗡嗡回响,带着点破罐子破摔的悲愤。
温招闻言,眼皮都懒得抬一下,仿佛他嚷嚷的是“今天天气不错”。她慢条斯理地抚平自己微皱的衣袖,指尖优雅地掠过衣料上繁复的暗纹,那动作闲适得像是在赏玩一件稀世珍宝,与方才用他袖口擦手的“土匪”行径判若两人。
“加钱?”她终于抬眸,视线清清冷冷地扫过来,落在阮时逢那张写满了“你无情你冷酷你无理取闹”的俊脸上,唇角似乎极淡地勾了一下,那弧度转瞬即逝,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国师大人方才,唤本宫什么来着?”
阮时逢:“!!!!!”
他满腔控诉的火焰像是被兜头泼了一盆九幽寒泉,瞬间只剩下几缕不甘心的青烟,憋在嗓子眼里,不上不下,噎得他喉结滚动了一下。
坏了!他刚才情急之下,好像、大概、确实……直呼了这位娘娘的闺名!
“温招”两个字,平时在司天监他私下里腹诽嘀咕也就罢了。可此刻,是在这刚经历了一场邪祟大战的梨园大殿,地上还躺着个昏迷不醒的九五之尊,角落里说不定还有万公公留下的“耳朵”……这“直呼名讳”的罪名,说大不大,说小……它可太能操作了!
阮时逢那张俊美无俦的脸,表情瞬间精彩纷呈。先是僵住,随即那点咬牙切齿的控诉迅速褪去,换上一种混合着惊愕、懊悔和“我怎么这么倒霉”的茫然。他微微张着嘴,想辩解两句“事急从权”、“情非得已”,可对上温招那双平静无波、却仿佛洞悉一切、写着“你完了”的清冷眸子,所有的话都卡在了喉咙里。
他下意识地低头,目光再次落到自己那惨遭蹂躏的袖口上,那价值千金的月华锦,此刻皱得如同被揉成一团又展开的废纸,更惨的是,上面还清晰地残留着几道可疑的、带着汗渍和淡淡污痕的指印。
那混合着“龙体晦气”的诡异气息,似乎正顽强地从皱褶里散发出来,无声地控诉着他的悲惨遭遇。
一股巨大的憋屈感,如同涨潮的海水,瞬间淹没了阮国师的心房。他堂堂司天监国师,执掌玄门,威仪赫赫,走到哪里不是被奉若神明?平日里那些王公大臣,哪个见了他不是战战兢兢、礼敬有加?可偏偏……
偏偏在这位良妃娘娘面前!
他就像个被捏住了七寸的小蛇,被吃得死死的!
他为了救她,火急火燎从司天监赶过来,连口茶都没喝上,上来就拼着损耗元气画了个镇魂符。结果呢?好处没捞着半点,心爱的新袍子先遭了殃,被当成擦手布,还是擦的“晦气”!
这还不算完,他不过是想讨点“精神损失费”和“袍子折旧费”,话刚出口,就被对方轻飘飘一句“直呼名讳”给堵了回来,扣上顶大不敬的帽子。
阮时逢越想越委屈,越想越心塞。他垂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遮住了那双桃花眼里翻涌的复杂情绪,三分是心疼他的袍子,七分是觉得自己简直比窦娥还冤。他抿着唇,嘴角微微向下撇着,那弧度透着十足十的委屈和敢怒不敢言。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小心翼翼地、带着无限怜惜地,试图去抚平袖口上那几道顽固的褶皱。可那月华锦矜贵得很,一旦被暴力揉搓,哪里是那么容易恢复原状的?他越是抚弄,那皱痕反而显得更加清晰,像是在无声地嘲笑他的徒劳。
阮时逢的手指顿住了。
他默默收回手,指尖无意识地捻了捻,仿佛还能感受到布料被粗暴对待后留下的粗糙触感。他低着头,肩膀似乎都微微塌下去了一点点,整个人笼罩在一种“受尽委屈的小媳妇”的低气压里。那身原本流光溢彩、仙气飘飘的法袍,此刻因为主人蔫头耷脑的气势,也显得黯淡了几分。
“……”他喉结又滚动了一下,最终,从紧抿的唇缝里,泄出一丝几不可闻的、带着浓浓鼻音的轻哼,像极了被主人欺负狠了又无处说理的小猫发出的呜咽。那声音极轻,却清晰地表达了他此刻所有的不甘、憋闷和……认栽。
算了算了,好男不跟女斗(主要是斗不过)!惹不起,他还躲不起吗?
他悄悄抬起眼皮,飞快地、幽怨地瞥了温招一眼,那眼神湿漉漉的,带着点控诉,又带着点“我记住你了”的记仇意味。随即又飞快垂下,仿佛生怕多看一秒,自己那点仅存的“国师威严”就要彻底碎成渣渣。
他默默地将那只被“玷污”的袖子往身后藏了藏,虽然这动作在此刻此地显得格外欲盖弥彰和……可怜兮兮。
殿内阴风似乎彻底散尽了,只剩下一种诡异的寂静。昏迷的皇帝歪在椅子上,温招气定神闲地站着,而那位本该光芒万丈的国师大人,则像个犯了错被罚站、还弄脏了新衣服的孩子,蔫巴巴地杵在那儿,浑身散发着“我很委屈但我不说”的怨念气场,憋屈得快要冒烟。
温招看着他这副模样,眼底深处极快地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近乎愉悦的光芒,快得如同错觉。她终于大发慈悲地开口,清冷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带着点施舍般的意味:
“阮大人子时应当无事吧?”
阮时逢还沉浸在自己袍子被玷污、人还被拿捏住把柄的巨大悲愤中,闻言,蔫头耷脑地抬了下眼皮,没什么好气地嘟囔:“哼,怎么?娘娘还要留我在此‘守夜’,看顾这位……‘晦气’的龙体不成?”他刻意加重了“晦气”两个字,眼神哀怨地瞟了一眼自己皱巴巴的袖口。
温招对他的控诉置若罔闻,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件寻常小事,语气平淡地抛出后半句:
“本宫恰好得了几坛‘青砚谣’。”
“……”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前一秒还蔫得像霜打茄子的阮时逢,猛地抬起头!那双桃花眼里的委屈、控诉、憋闷瞬间烟消云散,如同被狂风席卷的阴云,取而代之的是骤然亮起的、几乎要灼伤人眼的璀璨光芒!
“青砚谣?!”他几乎是失声喊了出来,声音都劈了个叉,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哪里还有半分国师该有的稳重矜持。他眉飞色舞,嘴角咧开一个灿烂到近乎傻气的笑容,连刚才被蹂躏的袖子都忘了藏。
他整个人像是被瞬间注入了无穷的活力,一个箭步就窜到了温招面前,速度快得带起一阵微风,差点把旁边昏迷的常青衣角掀起来。他凑得极近,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几乎要黏在温招脸上。
“好耶!!”阮时逢兴奋地叫了一声,完全忘了自己刚才还在为袍子和“大不敬”痛心疾首,也忘了眼前这位娘娘刚刚是如何“冷酷无情”地利用完他就丢。喜悦冲昏了他的头脑,他像只终于得到主人投喂顶级罐头的猫,围着温招转了小半圈,就差摇尾巴了。
“嗯。”她依旧只淡淡应了一声,算是确认。目光扫过他兴奋得快要原地起跳的样子,又补充了一句,语气带着点不易察觉的嫌弃,“把你那袖子收好,离本宫远点。”
眼前人只因为两坛酒便如此高兴,温招望着他的眼,顿了片刻。世间……真有如此纯粹的人吗……至少上一世她温招一个都没遇到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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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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